十二月的恰赫恰兰,风雪如刀,天地间一片银白,寒气刺骨,冻彻骨髓。大雪封山,恰赫恰兰所在的戈尔高原被厚厚的雪毯覆盖,商道仅剩几道模糊的车辙,蜿蜒没入远方的白茫。城外,恰赫恰兰的土墙在雪夜中若隐若现,城门紧闭,火把的光芒如孤星,微弱却顽强,映出这座塞尔柱边陲小城的戒备与孤寂。城外三里的浅谷中,李腾(阿哈兹)率领的托尔托萨商队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庞大的队伍绵延近半里,上百匹骆驼昂踏雪,三十辆木车深陷积雪,毛毡车厢结满冰霜,四十多匹战马喷着白气,蹄声在雪地上交织成一片沉闷的咯吱。护卫们身披厚重羊毛斗篷,腰间悬着弯刀与短矛,蒙面的粗布下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围着火堆,试图驱散刺骨的寒意。
火堆微弱,火星在雪花中飞溅,映照出一张张疲惫而棱角分明的脸庞。浅谷的风如狼嚎,裹挟沙砾拍打车厢,出低沉的闷响。骆驼低吼着,驮着沉重的货包,步伐缓慢却稳健,驼铃在风雪中叮当作响,夹杂着马匹的嘶鸣与车轮的嘎吱声,汇成一曲粗犷的行旅曲。护卫们围坐火堆,啃着冻硬的烤饼,喝着温热的羊奶,低声交谈,声音被风雪吞没大半。李腾骑着灰色战马,站在火堆旁,狼皮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头巾下的脸庞被风雪晒得黝黑,眉宇间透着沙陀人的坚韧与果断。李腾的目光穿过漫天雪花,投向恰赫恰兰的土墙,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商队绕道来到这里,显然不是为了赚钱,李腾背负着一个重要使命——联络苏莱曼山里中的沙陀族人,尽量说服他们归顺沙陀之主李漓,这件事是由李锦云、李腾、哈迪尔,悄悄商定的。
伙计图兰沙蹲在火堆旁,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嘴里嘟囔着不满:“这鬼地方,冷得能把骨头冻碎!城门盘查那么严,害得咱们只能在城外挨冻。再不进城,怕是要冻死在这雪窝子里!”他的头巾歪在一边,露出一张年轻而粗犷的脸,眼神里既有对处境的抱怨,又带着几分不安。
乌尔萨瞥了眼身旁拴着的骆驼,货包上覆着薄雪,低声咒骂:“上百匹骆驼,三十辆马车,寒冬腊月里折腾到这破地方,真是倒了血霉!”
李腾翻身下马,靴子踩在雪地上,出清脆的嘎吱声。他拍了拍马颈,沉声喝道:“住城外就住城外,少废话!别惹麻烦,明天天亮再进城又有什么大不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从鞍袋掏出一块冻硬的烤饼,掰开递给身旁的护卫,自己咬了一口,饼子硬得像石头,嚼在嘴里满是冰渣的苦涩。他抬头望向城墙,火把的光晕在雪花中摇曳,似在诉说这座塞尔柱边城的森严戒备。身后,骆驼群在雪地中缓缓移动,驼铃声清脆却单调,三十辆车的车轮被雪卡得吱吱作响,四十多匹战马不安地刨着雪地,护卫们忙着安抚,场面既壮观又略显混乱。
伙计乌尔萨裹紧斗篷,凑到火堆旁,压低声音道:“听城门那些当兵的说,恰赫恰兰来了个什么公主,带着塞尔柱皇帝的儿子法赫扎尔德在这儿当家。据说,如今这里的沙阿,还是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男孩,目前由他的姑姑,那个什么公主摄政,难怪盘查这么严。听说总督塔赫玛斯普的权力被剥了个干净,那个公主把城里管得跟铁桶似的。”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目光不时扫向城门。
图兰沙啐了一口,唾沫落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一小块冰。他冷笑道:“塔赫玛斯普那老狐狸,管了恰赫恰兰这么多年,净会搜刮民脂民膏。如今权力被架空,活该!希望这公主能松点口子,减轻苏莱曼山里那些兄弟们的压力。”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乌尔萨低声道:“漓少爷还活着,赛琳娜夫人带着少主椋少爷在托尔托萨站稳了脚跟,这对这大山里的沙陀人来说,兴许也是个好消息。”他踢了踢脚边的雪,目光扫过庞大的商队,骆驼的背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透着一种沉重的期待。
李腾的目光一沉,手中的烤饼停在嘴边。他缓缓道:“明天,乌尔萨带着大多数人留在城外,我带几个人进城去,赶紧补给,先把粮食装满了,然后换点货就出城,随后我们就去巴什赫部落找乌兹巴什,让他帮我们联系苏莱曼山里的我们的人。”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与驼铃声掩盖,“希望他们能熬到我们到来。咱们得尽量说服山里那些人,换个身份跟我们回去,重新开始。”他瞥了眼身后的三十辆马车,货厢里装满了不久前用香皂换来的皮革、以及安托利亚生产的铁器与精钢兵器,骆驼驮着的包裹沉甸甸,金币和银币的重量让他心中多了几分底气。
图兰沙皱眉,火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他压低声音,反驳道:“说服?以沁少爷的脾气,他会低头?哼!若论顺位继承,沁少爷才是沙陀之主!”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遗憾与不甘,“唉,真可惜,当初若能早点赶回去禀告老主上,我们找到沁少爷了,沙陀之主大位哪轮得到漓少爷?”他低头拨弄火堆,火星飞溅,映着他眼中的不甘,身后骆驼的低吼仿佛在附和他的情绪。
此言一出,火堆旁的护卫们纷纷侧目,低低的议论声如涟漪扩散,混杂着驼铃与马蹄的杂音。
一名护卫,名叫巴赫拉姆,裹着灰色斗篷,凑到火堆旁,声音低沉却带着激动:“图兰沙说得没错!沁少爷是老主上的嫡子,沙陀就该由他来挥!漓少爷虽干得不错,可他……”他顿了顿,瞥了眼李腾,低声道,“他终究少了点沁少爷的霸气。苏莱曼山里的兄弟,哪会甘心跟漓少爷?”他拍了拍身旁的骆驼,驼背上的货包沉重,似在承载他心中的信念。
另一名护卫,胡须花白的阿斯兰,啐了一口,语气中带着不屑:“霸气?沁少爷确实勇猛,可太刚愎自用!当年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得罪的人太多,他又何至于带着这一百多号人躲在此地落草为寇?而漓少爷建立了安托利亚国,如今又控制了雅法,他的赛琳娜夫人还拿下来了整个托尔托萨。在安托利亚,阿明靠漓少爷给他安排的香皂生意成了大富豪,娶了八个老婆,听说跟着他去安托利亚的沙陀人都财了,谁没两三个老婆!让跟着他的沙陀人日子越过越好,这才是真本事!”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就说咱们这支商队,带着安托利亚生产的各种畅销产品去各地交易,赚到钱比以往多的多了,这不都是托漓少爷的福?”
乌尔萨猛地拍了下大腿,附和道:“就是!沁少爷困在苏莱曼山里,带着上百号人,成天打家劫舍,活得像狼群!漓少爷不一样,托尔托萨的日子越过越好,祖尔菲亚帮衬着赛琳娜夫人,为莱昂哈德少爷管着整个托尔托萨,就是老主上在世时,我们沙陀人也没这般风光。要不是念着旧情,我才不来这鬼地方!若我也去找漓少爷讨要个差事,难道我混得会比李耀松差?老子还不信了!”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火堆里,出嗤嗤的轻响。
图兰沙怒目而视,猛地站起,手指着乌尔萨,骂道:“乌尔萨,你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镞老爷过世后,沁少爷接手了商队,当年对你们家多照顾,你爹看病的钱,你家一直还欠着沁少爷吧!”他的声音在雪夜中刺耳,盖过了驼铃声,引来更多护卫的注目。
火堆旁的空气骤然紧张,风雪的呼啸与驼铃的叮当仿佛也变得更急促。护卫们分成两派,目光交错,隐隐透着火药味。这支商队不仅是托尔托萨的贸易命脉,更是沙陀族人联络四方的纽带。
李腾猛地一拍马鞍,厉喝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那声音如霹雳劈落,震得雪花停滞,压过了骆驼的低吼与车轮的吱嘎。
“大位既定,岂容妄议!”李腾冷声断喝,嗓音如铁砾撞霜,铿锵作响,句句砸人心骨,李腾忽地压低声线,语调缓慢而沉重,仿佛暮鼓裂响,字字击打在众人胸膛上:“等我们见了沁少爷,若沁少爷执意不肯低头……那么,粮草、器械,我们一并留下,愿留下的弟兄,也可以留下。我李腾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但记清楚——这一回之后,商队再不会来了!沙陀——只能有一个主上。”
图兰沙与乌尔萨对视一眼,悻悻坐下,低头啃着干粮,不再吭声。巴赫拉姆与阿斯兰也各自退开,护卫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火堆旁的紧张气氛如退潮般消散。雪花无声地覆盖浅谷,火星飞溅,映照出一张张沉默的脸庞。护卫们裹紧斗篷,蜷缩在毛毡下,沉重的呼吸声与风雪的呼啸、驼铃的叮当交织。骆驼群低头啃着干草,战马不安地喷着白气,三十辆木车在雪中静默,宛如一群沉睡的巨兽。
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雪夜中传来,打破了浅谷的沉寂。马蹄踏雪,节奏铿锵,夹杂着盔甲碰撞的清脆轻响,似一曲急促的战歌。护卫们猛地警觉,纷纷起身,手按刀柄,目光投向声音来处,骆驼群也抬起头,低吼着不安。李腾眯起眼睛,透过漫天雪花,隐约看见一队骑兵从城门方向疾驰而来。马匹喷着白气,骑士们披着厚实的皮甲,斗篷在风雪中翻飞,宛如一群幽灵掠过雪原。
领头的骑士正是李保(伊尔马兹),古勒苏姆亲手提拔的骑兵小队长。他骑着一匹黑色战马,鬃毛如墨,步伐矫健。厚重的皮甲上覆着一层薄雪,头盔下的脸庞棱角分明,眉宇间仍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多了沙场磨砺的锐气。他的目光如鹰,扫视着雪夜中的商道,手中紧握缰绳,腰间的弯刀微微晃动。身后的二十余名骑兵列成两排,马蹄声整齐划一,锁子甲在雪光下泛着冷芒,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骑兵队伍从商队旁擦肩而过,马蹄扬起一阵雪雾,扑向火堆,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骆驼群不安地挪动脚步。伊尔马兹的目光扫过商队,火光映出他年轻却坚定的脸庞,但他并未停留,只冷冷瞥了一眼,便策马加,带着队伍冲向城门。城门缓缓开启,火把的光芒从门缝中泄出,映亮了雪地,骑兵队如铁流般涌入,盔甲的轻响渐行渐远。
“看上去,那领头的不像是塞尔柱人。”图兰沙沉声说道,眉头微蹙。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精悍的骑兵队!”乌尔萨撇撇嘴,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希望山里的那拨兄弟,别撞上这种骑兵!”
李腾却始终望着城门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伊尔马兹的背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这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但他只是淡淡开口,声音低沉如常:“少管闲事,好生歇息。”
城内,恰赫恰兰沙阿宫灯火通明,宛如雪夜中的一盏孤灯,与外界的风雪荒凉形成鲜明对比。宫殿的石墙上,波斯风格的雕花藤蔓在烛光映照下投下斑驳的阴影,昔日的辉煌在冬季的萧瑟中略显黯淡。古勒苏姆端坐于雕木高椅,椅背镶嵌着磨损的绿松石,透着塞尔柱贵族的典雅与边陲的质朴。她的淡紫丝绸长袍在烛火下泛出冷冽的光泽,袍边细密的银线花纹如星光流转,衬得她优雅而威严。案几上堆满羊皮文书与账册,墨迹未干的记录诉说着恰赫恰兰的困窘——粮仓存粮日渐减少,商路税收寥寥,塞尔柱朝廷的拨款如涓涓细流,远不足以滋养这座干涸的边城。
古勒苏姆的眼眸深邃如夜,藏着疲惫与忧虑,眉宇间却透着不屈的坚韧。她手中握着一封来自巴格达的信笺,纸面泛黄,塞尔柱皇帝巴尔基亚鲁克的印玺赫然在目,字里行间却尽是敷衍——朝廷的拨款依旧寥寥,仅够维持最基本的军饷与城防。她轻叹一声,指尖摩挲着信笺的边缘,低声自语:“苏莱曼山脉里的沙陀人,若能不与我为敌……兴许,向南的商路就打通了,恰赫恰兰就能成为波斯去印度商路上的明珠。”她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宫墙,飘向风雪笼罩的苏莱曼山脉,带着一丝希冀与沉重。窗外,风雪拍打着彩绘玻璃,出低沉的呜咽,似在回应她的思绪,又似在嘲笑这座边城的渺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宫殿的寂静,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回廊间回荡。侍卫长女官德妮孜带着伊尔马兹站在屋檐下,德尼孜朝古勒苏姆的房间高声禀告:“郡主,伊尔马兹回来了!已在殿外候命。”
古勒苏姆放下信笺,起身缓步至窗前,隔着薄纱窗帘望向庭院。伊尔马兹站在雪地中,站得笔直,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等待着古勒苏姆的问询。
“伊尔马兹,有苏莱曼山里的那些人的线索吗?”古勒苏姆隔着门问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急切,穿透了风雪,直达庭院。
伊尔马兹微微躬身,雪花从他的斗篷上滑落,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谨慎:“夫人,就半个月前又有商队在苏莱曼山区遇袭后,我们去了出事地点,卡拉赫瓦谷与达什特-巴洛奇一带搜寻了数日,未找到那些人的确切线索。但从当地老百姓那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那伙沙陀人在半年前,也就是我们到来之前,曾对恰赫恰兰动偷袭,试图劫掠粮仓,但被塔赫玛斯普率领守军击退。而他们的领似乎在那次战斗中受了重伤,此后他们便再未出现在恰赫恰兰附近。臣下推测,他们要么被打怕了,龟缩在山中;要么在养精蓄锐,伺机再动。”
古勒苏姆闻言,眉头微蹙,她沉默片刻,语气恢复平静:“你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伊尔马兹单膝跪地,雪地出轻微的咯吱声,他隔着门向古勒苏姆行礼,声音恭敬而坚定:“臣下告退!”他起身,步伐沉稳地消失在风雪中,盔甲的轻响被雪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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