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凑近一步,逼视着无定毫无波澜的眼睛,一字一句:“我告诉你,你想走,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活着。每个月,我会派人找你,你必须让他们带一封你的亲笔信回来报平安。若是逾期未至,或者让我发现你死了……”
邓永年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我就杀了他们。宁远寺上下,一个不留。我说到做到。”
无定终于抬起眼,直视着邓永年盛怒而偏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轻轻摇头,语气却异常笃定:“你不会。邓永年,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会不会,你大可以试试看。”邓永年冷笑一声,不再多言,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只是,在他转身背对无定的那一刹那,他脸上那强硬冷酷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的苍白与痛苦,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但他没有回头,脚步甚至更快了些,仿佛生怕慢一步,就会泄露心底真正的情绪。
邓永年带着他的人,如同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连同昏迷的弘忍,也一起被带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无定一人,和那根被他攥得死紧的木柴。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寒风吹透他单薄的僧袍,带来刺骨的冷意,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晃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前栽倒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心神的煎熬,邓永年那番如同刀割般的话语,以及那看不到尽头的、沉重的责任与枷锁……终于将他彻底压垮。
夜色凄凄,寒星黯淡。
无定是在刺骨的寒冷中悠悠醒转的。额角传来阵阵钝痛,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一片死寂。想来,周围应该还有邓永年留下的暗卫在监视着他吧?但他想,经过今日这番决裂,邓永年对他,大抵是真正失望透顶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夜风中消散,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苍凉。
他与徐清宴,终究不同。他似乎永远在逃避。逃避责任,逃避身份,逃避那些因他而起的纷争与危险。承担责任太重太累了,逃避,或许才是他萧泰安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吧。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自我厌弃。
他尝试站起来,却发现左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大概是方才晕倒时摔伤了。他咬着牙,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拖着伤腿,慢慢挪回那间尚有余温的厨房。
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他揭开锅盖,幸运的是,里面的馒头竟然蒸熟了,散发着食物最朴素的香气。
他默默地捡起一个还有些温热的馒头,走到厨房门口,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寒风吹起他散落的鬓发,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馒头,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离开宁远寺,他还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似乎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这一片夜深人静,寒风萧瑟。谁也没有察觉到,那个坐在石阶上仿佛凝固了的身影,是何时消失的。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勉强照亮寺院时,负责看守的暗卫才惊觉不对。他们冲进院子,里里外外搜遍,早已人去楼空。只在厨房那张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发现了一封被压着的信。
暗卫首领急忙拿起信,甚至来不及看内容,脸色骤变,立刻带着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邓永年昨日离开的方向疾追而去。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惶恐,殿下……又不见了!
……
时间悄然流逝。
在京城与末襄城必经路上,一座并不起眼的、贫瘠的小山村里,不知从何时起,来了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年轻人。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面色有些苍白,眼神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平静。村民们起初有些怕他,看他细皮嫩肉、气质不凡,却又落魄至此,都远远地躲着,私下里猜测着他的来历。
直到有一天,村里最调皮的孩子在山里被毒蛇咬了,哭喊着被抬回来,小腿肿得老高,眼看就要不行了。那年轻人恰巧路过,只看了一眼,便蹲下身,用随身的小刀划开伤口,挤出毒血,又不知从哪儿找来几种草药,嚼碎了敷上。忙活了半天,孩子的烧竟然退了,命也保住了。
自那以后,孩子们便不再怕他,总是“漂亮哥哥”、“漂亮哥哥”地跟在他身后叫着,尽管他很少回应,只是偶尔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
他似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自己搭了个简陋的茅棚。头发渐渐长了些,不像个和尚了。他依旧很少说话,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他若是知道了,总会默默送去些草药。久而久之,一些村民也渐渐敢和他有些简单的来往了。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这个穷乡僻壤。他就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落在这片土地上,试图融入这片贫瘠的土壤,隐藏起所有的过往,包括那个曾经叫做“无定”的法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