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边还不觉四季变化,一路由南至北,季砚书才觉出时间飞逝——一进了淮水以北的地界,深秋的小寒风一吹,就要穿上夹袄了。
她没惊动任何人,和侍书一起悄没声儿地摸进了自己院子,刚一碰上床,主仆二人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要不是晚上还有陛下的宫宴,平叔不得已将二人叫醒,他俩怕是根本就醒不过来。
侍书昨天甚至没撑到回自己的院子里,两个人从季砚书床上爬起来,四只眼睛里都是如出一辙的迷茫,被人推着拽着梳洗沐浴,等坐上了妆台,还是不甚清醒。
侍书倒是勉强活过来了,正忙着和平叔到处确认最近府上的近况,顺便伺候季砚书梳妆。赫连铮昨天一听说赫连翊进京,就马不停蹄去找他哥了。
怪不得昨天晚上这么安静。
季砚书进宫的时候尚早,黄公公等在宫门口,一眼见到了她,却是神色有些古怪:“陛下已经等候多时啦,殿下这边来。”
季砚书勉强睁开眼,脑袋一团浆糊,习惯性的摆出一张笑脸,实则一句话都没听见,自然也就错过了这精明的老太监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老老实实跟着往里面走去。
到了西暖阁,侍书实在是看不下去,悄悄在后面伸手掐了她家主子一把。这姑娘手劲不小,季砚书瞬间就清醒了,愤愤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也不等对方提醒两句,随后晃晃脑袋,强打精神走了进去。
一只脚刚踏入大门,就被一只手拖住了胳膊,季砚书一个习惯性的礼还未成型,就先行胎死腹中。
她抬眼看见盛景义阴沉的脸,这下是彻底清醒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讷讷喊了一声:“二哥……”
“闭嘴!”盛景义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拉着她转着圈的检查一遍,见没什么大事,却没有松一口气,转而吼的更大声。
“季砚书!我让你南下是去打探情况的,哪个要你去拼命了?柳州营里有多少人,五万不止,私兵更是不计其数!你有多大的能啊?谁给你的狗胆敢单枪匹马地就往里闯!”
这一嗓子颇有功力,就连一旁的侍书都吓了一跳。
季砚书从柳州离开后,曾欲盖弥彰地给盛景义回了个语焉不详的折子,上面只说了柳州境内韩氏余孽蠢蠢欲动,已经联系宋老收拾好了,各种细节都隐去不提。陛下知道的这么清楚,怕还是从她这三言两语中看出了端倪,动用了江南的暗桩。
盛景义这辈子连名带姓喊她的时候屈指可数,这下怕是真的气狠了,季砚书只好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臣也不是单枪匹马嘛,还有赤霄和一众亲卫呢,都是我身边一等一的……”
面对对方的嬉皮笑脸,盛景义终于忍无可忍,长臂一挥就愤而拂掉了桌上一堆东西,那青石做的砚台就这么砸在季砚书那厮的脚边,弹开去,竟在原地留了一个小坑。
季砚书终于是不敢笑了。
盛景义在桌子后面飞快地踱步,伸手指着季砚书的鼻子,张口却不能言,竟觉得下一口气有点上不来。
半月前,他看着清风暗桩传回的信件,知道季砚书这厮竟然敢带着她那仨瓜俩枣勇闯柳州营,吓得肝胆俱裂,当场捏碎了一杆上好的狼毫笔。
盛景义恨不能即刻飞过去将那人抓回来,好好晃荡晃荡她脑袋里的水,一连好几日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就怕对方再缺胳膊少腿地回来。直到今日见了全乎人,才终于有口子发泄出来。
满室沉默中,季砚书悄悄抬眼看了陛下一眼,正好和那怒火中烧的视线对上。她急忙眼观鼻鼻观口,就听见皇帝陛下大吼一声:“滚进来!”
季砚书一个激灵,这才一步一蹭到大殿中央,按照往常,她应该先老老实实服个软认个错,再说两句好话,这事也就过去了。但这次却没有,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盛景义见她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哆哆嗦嗦指着她的鼻子,好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放肆!”
“陛下。”季砚书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据事后统计,柳州营共有将士五万人,韩玉另藏有私兵四万余,金银,火器,私铁不计其数。臣赶到之时,岸边巨帆足有十余艘,遮天蔽日。”
盛景义听闻,冷着脸一言不发。
季砚书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下来:“十万兵。陛下,大殿下是死了,可韩家还没有倒,韩丞尚且建在,若臣不冒险一搏……”
她抬起眼直视着年轻帝王的双眼:“陛下是知道臣的,昔日京城围困,臣不会叫顾玄明退,他日兵临城下,臣就算死在皇城底下,北境军依旧不会退。”
“若韩玉下定决心要反,京城却再没一战之力了。
盛景义听了这一句,就好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他有点颓然地坐了下去,轻轻阖上了双眼。
他不是不懂,道理知道的明明白白,可就是舍不得。
二人一站一跪,竟就这么僵持下来。
一滴泪顺着这年轻帝王的眼角滑下,滴落到滚着金边的龙袍袖角,只一滴,转眼就消失的无踪无迹。
季砚书说这话的时候未曾抬头,就这么与这一滴泪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