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父亲被高世德一番颠倒黑白的混账话气得身形微晃,面色涨红,几乎站立不稳,而姐姐问月更是娇躯剧颤,贝齿紧咬下唇,眼中蓄满了屈辱的泪水,那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已绷得发白——一直静观其变、隐忍不发的莫惊春,此刻终于缓缓站起身。
她步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行走间裙裾微动,悄无声息。行至莫问月身侧,她伸出温热的手,坚定地握住姐姐那只已是冰凉刺骨、冷汗涔涔、微微颤抖的手,将其紧紧纳入自己温热的掌心,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力量。然后,她倏然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投向端坐主位、一脸志在必得的高世德。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似腊月寒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冽锋芒,仿佛能穿透他那一身华贵锦袍与故作姿态的皮囊,直刺内里所有见不得光的肮脏算计。
“高二老爷,”她开口,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沉稳,字字如珠玉落盘,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弦上,带着一种与她稚嫩面容全然不符的沉静力量,“当真是好算计,好心机。先是以龌龊手段坏我姐姐清誉,再以清誉相胁,图谋我三房安身立命之根本。这般行径,与那拦路剪径、杀人越货的强盗何异?”她微微停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充满讥诮的弧度,“不,只怕还不如。强盗尚且明火执仗,坦荡承认自己是个贼。而高二老爷您,却偏要披上这‘合作共赢’的华美外袍,行那巧取豪夺之实,岂不是更加虚伪,更加不堪入目?”
她根本不給高世德变脸反驳的机会,语速平稳,继续娓娓道来,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纯粹探究的好奇,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一个难题,然而那话语却字字如刀,锋锐无比,直刺对方最心虚的要害:“只是,小女子年轻识浅,心中尚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如鲠在喉,还想请教高二老爷,望您能不吝赐教,解我疑惑。”
高世德被她这番连消带打、先声夺人的话语弄得一怔,眯起那双精明的眼睛,重新上下打量着这个他先前并未太过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心中讶异于她的胆色与这不合年龄的犀利言辞,面上却强自维持着不动声色,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侄女有何疑问?但说无妨。”他倒要看看,这黄毛丫头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莫惊春目光湛然,紧紧锁住高世德闪烁不定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声音清晰而缓慢:“据闻,那有幸爬上贵府三公子床榻的侍女,身份颇为特殊,乃是一名在官府挂了号的在籍逃奴。小女子甚是好奇,”她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高家虽是浮梁望族,富甲一方,结交广阔,但似乎……并无稽查、追捕逃奴的职权与手段吧?此等隐秘之事,连其原主家耗费人力物力都未必能迅速查知根底,高家消息竟是如此灵通,又是从何得知这侍女的确切来历?莫非……”
她说到这里,微微歪头,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仿佛不带一丝杂质,然而问出的话却诛心至极:“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贵人’,特意将此‘把柄’,亲手奉至高二老爷您的案前?却不知是哪位‘贵人’,对我高、莫两家之事如此‘关照备至’?这番‘深情厚谊’,当真令我莫家……受宠若惊了!”
高世德脸上的那副虚伪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寒冬腊月的冰霜骤然冻住,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与惊怒。虽然他极快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借着呷茶的动作试图掩饰失态,但那瞬间瞳孔的收缩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并未逃过莫惊春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他干笑两声,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这个……哼!自然是那贱婢自己行事不密,慌张之间露出了马脚,被我们府中管事明察秋毫,查探得知!侄女年纪小,不懂世事险恶,还是莫要在此胡乱猜测,妄议贵人的好!免得祸从口出!”
“是么?胡乱猜测?祸从口出?”莫惊春淡淡反问,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冰冷弧度加深了些许,“可我怎的觉得,高二老爷您方才那番‘怀璧其罪’、‘引火烧身’的威胁之语,与那幕后‘关照’之人的口吻、做派,竟是如出一辙呢?这般的威逼利诱,这般的不择手段,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声音陡然提高,清亮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厅内垂手侍立、却个个竖着耳朵的下人,朗声道,意在让所有人都听个分明:“高家何时竟成了他人手中之刀,甘愿被人驱使,来对付我一个小小的莫家三房?高二老爷您也是精明人,难道就不怕事成之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届时,高家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偷鸡不成蚀把米,恐怕还要惹上一身洗刷不掉的腥臊!为他人做嫁衣,还要背负骂名,这笔买卖,高二老爷当真算得清楚吗?!”
她不再去看高世德那张已然阵青阵白、精彩纷呈的脸,转而面向自家脸色苍白的父母与姐姐,声音坚定,带着抚慰与力量:“我姐姐莫问月,自幼品行端方,性情温良,知书达理,浮梁县街坊邻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日遭此无妄之灾,蒙受不白之冤,非她之过,乃是小人作祟,恶意构陷逼迫!高家不思己过,严惩孽子以正家风,反而以此为由,行威逼利诱、强取豪夺之实,试问天理何在?王法何在?浮梁县的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她最后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火炬,直直射向脸色铁青的高世德,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莫惊春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我三房的瓷器配方,乃是我父兄呕心沥血、历经无数次失败方得的心血结晶,是我三房上下几十口人未来的依仗和希望!谁也休想巧取豪夺!谁敢伸爪子,就休怪我们剁了他的爪子!我姐姐莫问月的清白名声,更不容尔等肆意玷污、践踏!这婚,必须退!而且,要高家堂堂正正、明明白白、敲锣打鼓地给我们退!想要配方?”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绝,“除非你们高家,从我莫家三房每个人的尸身上踏过去!看看是你们的野心硬,还是我莫家人的骨头硬!”
一番话语,如同平地惊雷,又似金玉铿锵,炸响在这暖烘烘却气氛压抑的偏厅里。说得那高世德面皮先是涨得紫红,继而转为铁青,张口结舌,指着莫惊春“你……你……你这……”了半天,胸口剧烈起伏,竟硬是找不到一句足够有力、足够冠冕堂皇的话来反驳。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婉文静、年纪小小的少女,言辞竟是如此犀利如刀,胆魄竟是如此惊人,不仅精准无比地点破了他背后的依仗和自身作为“棋子”的尴尬处境,更将高家彻彻底底地置于不仁不义、为人鹰犬、欺凌弱小的耻辱柱上,连带着将他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扒了个干干净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遁形!
“放肆!无知村姑!安敢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我高家清誉!”高世德终于缓过那口气,恼羞成怒,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茶几,震得上好的官窑茶盏“哐当”乱响,茶水溅湿了昂贵的桌面。他额角青筋暴跳,显然已气到了极点。
“是不是胡言,是不是污蔑,高二老爷您心中,只怕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清楚明白得多!”莫惊春毫无惧色,脊背挺得笔直,冷冷回敬,那眼神里的轻蔑与鄙夷,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让高世德难堪。
她不再与这等人多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毅然转身,稳稳扶住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因她方才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而莫名挺直了些许腰杆的父亲莫失让,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爹,娘,姐姐,我们走。这地方,多待一刻,女儿都觉得污浊不堪,玷污了我莫家清清白白的门风!”
莫失让看着身边的小女儿,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为之一清。他重重哼了一声,目光第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鄙夷,冷冷地扫过脸色难看至极的高世德和那缩在一旁如同鹌鹑的高文博,用力挺直了那因常年伏案劳作而略显微驼的脊背,声音洪亮:“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走!”
高世德眼睁睁看着莫家几人决然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胸中怒火与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挫败感交织翻腾。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只刚刚还在呷茶、价值数十两银子的官窑茶盏,狠狠地掼向光洁的地面!
“啪——哐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吼,在空旷而华丽的偏厅中尖锐地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