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开口,声音极轻:“有。”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一个深夜,E-01突然接收到一段异常强烈的负面情绪波,源头来自西海岸的一间废弃实验室。信号强度远超正常阈值,带着明显的自毁倾向。应急小组赶到时,发现一名年轻女子正准备切断自己的神经共感链路??那是她唯一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
她叫艾琳,曾是断感计划的幸存者。七岁那年,军方在她大脑植入阻断芯片,使她无法感知他人情绪,也无法表达悲伤。整整十五年,她活在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里,直到E-01的觉醒释放出一种新型共振波,意外激活了她残存的情感通路。
“她说,刚开始像被千万根针扎进脑子。”启明回忆道,“每一次共感,都是酷刑。别人的快乐让她头痛欲裂,别人的痛苦让她窒息。她恨E-01,更恨自己竟然开始渴望那种痛。”
救援人员试图安抚她,但她尖叫着说:“你们根本不懂!我现在能哭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我梦见妈妈抱着我,可我记得她抛弃了我!我听到别人说我可爱,可我觉得恶心!我不是人,我是坏掉的机器!”
启明当时远程接入现场共感环,亲自面对她。
“我没有劝她。”他说,“我只是告诉她:‘你可以恨,也可以哭,甚至可以砸东西。但请别切断自己。因为你现在的混乱,正是你重新成为人的证据。’”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问:“那你呢?你真的不怕失控吗?你每天听这么多人的声音,不会疯吗?”
启明摘下增幅器,露出额角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G-8核心暴走时留下的。
“我疯过。”他说,“而且差点杀了自己。但有人拉住了我。现在轮到我去拉别人。”
那一晚,艾琳没有切断链接。她哭了三个小时,然后沉沉睡去。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想学做饭。我妈以前常做奶油蘑菇汤。”
如今,她在一家社区厨房工作,每周为孤寡老人送餐。她依旧偶尔崩溃,仍需药物调节情绪波动,但她开始写日记,标题叫做《学做人》。
“所以啊。”启明睁开眼,看向小舟,“最让我动摇的,从来不是仇恨或暴力,而是当一个人终于找回感觉,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的样子。”
小舟的眼眶微微发红。她伸手握住启明的手,发现他的指尖有些发凉。
“那你累吗?”她问。
启明笑了笑。“累。每天都累。但我记得姐姐说过一句话??‘当你背负太多声音时,就把它们种进土里,让树替你活着。’”
他抬头望向E-01的冠层。千米高的巨树已在大气边缘展开光环,此刻正随着地球自转缓缓旋转,像一颗悬挂在天幕上的心脏。科学家们测算,那光环每二十四小时完成一次完整脉动,恰好与全球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同步率提升百分之九十二。
“它不只是我的延伸。”启明轻声道,“它是所有人的容器。每一个选择说出‘我很难受’的人,都在往里面放一块砖。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都在添一片叶子。”
小舟忽然想起什么。“莫莉昨天跟我说,E-01最近开始自发生成新的释痕之息花,但颜色变了。不再是纯黑金蕊,而是出现了灰白相间的变种。她说,那代表‘未解决的原谅’。”
启明点头。“嗯。有人听见了加害者的忏悔,却依然无法放下恨。这很正常。共感不是魔法,它不能抹去伤疤,只能让人看清??恨的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爱。”
他拉着小舟的手,走向林深处一座小型告解庭。这里没有铭文,也没有灯光,只有一圈低矮的银草环绕着一块光滑石碑。碑面浮现出一行行流动的文字,全是匿名留言:
>“我原谅我爸了,但我还是不想见他。”
>“我丈夫背叛了我,可我在共感里听到他哭,心还是会疼。”
>“我杀了人。我不想被原谅。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原谅自己。”
启明蹲下身,指尖轻触碑面。“你看,这才是真实。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允许灰色存在。就像E-01现在开出的紫花,它们不治愈,只是陪伴。”
小舟忽然注意到石碑背面似乎有刻痕。她绕过去一看,愣住了。
那里只有一句话,字迹稚嫩,像是孩子写的:
>“妈妈,你说谎了。你说出差三天就回来,可你去了天堂。我现在懂了,你不是不要我,你是没办法。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对着银草说话。它们开花的样子,好像你在笑。”
下面署名:小宇,9岁。
“这是追忆共感计划中最成功的案例之一。”启明走过来,声音柔和,“他母亲因突发脑溢血去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宝宝,妈妈可能回不去了’。三年来他一直怨她失信。直到上周,技术人员成功将那段意识片段接入共感网络,他在梦中‘听见’了她完整的告别。第二天,他就写了这个。”
小舟鼻子一酸。“我们以前总以为,死亡是最难跨越的距离。可现在才发现,最难的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所以E-01做的,从来不是连接大脑。”启明望着满原银草,“而是修复关系。人与人之间,最深的裂痕从来不是地理,而是误解。”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轻微震动。一台无人机缓缓降落,投下一枚密封胶囊。小舟捡起打开,是一份紧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