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钰倏然抬眸,凝睇身前之人。
万俟伊川浅浅一笑,语调和煦:“姑娘,可有闲暇一叙?”
“一叙”二字入耳,他认得她?怀钰思忖须臾,默然点首,怎会是宋辑宁,当年救她离开敕勒部的,不是宋安么?
二人一同折返长廊,万俟伊川屏退下属,不紧不慢地为怀钰斟满茶瓯。
茶烟袅袅,怀钰未饮,只将双眸定定锁住他,字字清冷:“我昔时,未曾见过你。”言毕,眸光愈发犀利。
万俟伊川逸出一声轻哂,“彼时,在下不过一介微末之徒,何足挂齿,今时不同往日,姑娘不也是么?”意味深长地凝注怀钰,刻意一顿,“姑娘并非郡主之身,据在下所知,南夏宗室,唯荣王膝下有一郡主,而彼女,早已香消玉殒于当年丰鄞之祸。”胸下三寸受剑刺穿,除非及时得人相救,否则断然难保性命。
万俟伊川忽而倾身,嗓音压得极低:“唯一可能,姑娘于大昭举步维艰,不得已,择此南夏身份,暂作栖身。”
怀钰明了,此人非但知晓当初敕勒部劫掳她之事,更是涉足昔年丰鄞城破,刺杀留城宗室一事。
亦如他所言,今时不同往日,万事皆非旧时模样。
“你怎知,当年是宋辑宁救的我?”怀钰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你既言你彼时只是微末之徒,怎会识得他?”她虽有惑,却也不能全然相信旁人所言。
万俟伊川面露疑惑,“当年大昭前阵厮杀的皇子,唯他一人,难不成指望养尊处优的太子亲临?在下微末之躯,不得不驰骋阵前,自是见过他。”语气似有不解,夹杂些许讥诮,“姑娘,你不会,连救你离开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罢?”
万俟伊川此言,直直刺入怀钰心扉。
旧忆翻涌,彼时为取戎翟太子首级,主将贪功冒进,后方分队深入山峡,堕其彀中,她的身手较之武将差之千里,力竭遭擒,戎翟知晓东?关之破系于她献计,又闻她乃临安侯之女,临安侯知晓大昭颇多机密,遂将她单独囚于敕勒部营帐,至于其余将士,则尽数斩首示众。
戎翟太子有言,若她与临安侯愿归顺称臣,必当以礼厚待,她不肯多言一词,可想而知,落入敌国之手,如此必会受尽酷烈刑罚,狱卒迫她吐露所知,彼时之境真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旬月幽囚,不见天日,无人相救,残躯枯心,已是万念俱灰。
怀钰依稀记得,之后实是熬不住,昏厥过去,再醒来时,腕间一片清凉刺痛,抬眸看去,唯见宋安坐于榻沿,为她敷药,手腕、脚踝被铁链禁锢旬月,皮肉绽开狰狞可怖,喉间因着连日未进滴水,干涸灼痛。
她再难自抑,不顾疼痛扑入宋安怀中泣诉,她心中实是怕极,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宋安一手轻抚她脊背,一手仍小心为她敷药,只言断断不会让她有事、他会一直护着她,一众将士皆言,此番得救全因宋安殚精竭虑,散尽千金。
待她稍能下地,方才听闻宋辑宁身负重伤,她前往探视时,他昏迷不醒,胸膛至腰身紧缠素帛,伤口深浅难辨,只见素帛浸出殷然血渍,触目惊心,军营一众将士皆言他于前阵受伤,她问及父亲,父亲顾左右而言他,她原忖度是父亲不愿她忧心,故而不言。
至班师回朝,高祖论功行赏,群臣皆言宋安坐筹帷幄,方得屡胜,高祖亲谕宋安继己之位,赐黄金千两、珍宝无数,她与宋安分属不同营帐,父亲令她看守后方,主帅谋划之事她其实所知寥寥;前阵,宋辑宁浴血厮杀,身负重伤,滞留边城临安侯府将养多日,方才归返平阳,高祖赐他府邸别居,黄金百两,并封儒林郎之职,姑母与她言此职闲散,宜他养伤。
忆及宋辑宁昔日行止,他素来心事深藏,攀爬峭壁为她采药以致筋骨受损也罢,于阵前为她挡剑受伤也罢,从来不肯吐露丝毫,她并非心细之人,每每未能及时察觉,后知后觉,再问及他,他永远只会一句,“是为自愿,不愿徒增怀钰愧怍。”
她昔年未察任何端倪,今朝细思种种,加之今日此人所之言,失望、痛切糅杂一处,啮噬于心,难以言喻。
愈回忆,愈思愈痛,寸寸凌心。
按捺心绪,怀钰问道:“你是何人?”
万俟伊川起身深揖,压低声线,仅二人可闻,“在下敕勒部万俟伊川,戎翟二王子。”
倒是毫不遮掩,战乱平后,戎翟之事,怀钰略有耳闻,原先的可汗强占臣妻,妖姬祸乱朝纲,致诸部离心,联合叛变,推立敕勒部万俟氏上位,想来此人,便是因此得了高升。
“说罢,何事与我相谈?”怀钰淡淡道,“冠冕堂皇之言,尽可免去。”
“姑娘居于大昭也好,南夏也罢,不皆是屈居人下么?”万俟伊川将腰间钥匙牌轻轻摘落,按于桌面推至怀钰面前,“我戎翟素无男女之分,姑娘大可重拾当年横槊之姿,何必屈居此处,处处受人限制。”此等深谙韬略之才,凤毛麟角,如今屈居人下,着实令他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