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万历年间,海禁渐弛,私贸大盛。闽粤商民赴岛者渐多,于西南沿海一带,如魍港、打狗等处,形成些许聚落,垦殖渔猎,与土人交易,然规模甚小,且无官方组织,纯系民间自发,彼时岛上仍以土人为主,各自为政,无统一政权。”
“转折在于西夷东来。”
郑芝龙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
“万历末,天启初,泰西红毛夷与西班牙夷相继涉足我东南海疆,红毛夷原据澎湖,欲以此为据点,与我通商。”
“天启四年,福建巡抚南居益发兵驱之,红毛夷乃与我约定,退出澎湖,转而东去,占据了大员南部一鲲身沙洲,筑热兰遮城,后又于对面沙洲筑普罗民遮城,以为贸易据点。”
“与此同时,西班牙夷亦不甘人后,于天启六年占据鸡笼、淡水,筑城寨,欲与红毛夷分庭抗礼,自此,大员岛南北,竟成泰西两夷角逐之场!”
郑芝龙说到此处,语气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愤懑与无奈。
“彼时建虏于辽东势大,流寇于内地蜂起,朝廷焦头烂额,实无力南顾,于澎湖驱荷,已属勉强,至于红毛、西夷相争于化外之大员,朝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求其不滋扰沿海即可,此实为我东南海疆之一大憾事!”
朱慈烺听到这里,眼中寒光微闪。
这段历史他自然知晓,但亲耳听郑芝龙这位亲历者道来,更能感受到当时朝廷的无力与海疆的危机。
沉默片刻,他问道:
“后来呢?红毛与西夷,如今态势如何?”
郑芝龙忙收敛情绪,答道:
“回殿下,西班牙夷占据北台,然其国力似不如红毛夷专注于东方,驻军不多,与土人及我汉民交易为主,其势未张大,而红毛夷占据南台,经营最力,彼等以热兰遮城为核心,招徕我闽粤移民开垦荒地,种植甘蔗、稻米,收购鹿皮、硫磺,亦与我沿海私商贸易,其势渐涨。”
“至崇祯初年,红毛夷已俨然以南台之主自居,设总督,征赋税,甚至有凌虐我移民之举,臣麾下船队,亦常与其发生摩擦。”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自豪与杀气道:
“然则,自臣受朝廷招抚,总督闽粤水师以来,对敢于犯我海疆者,绝不轻饶!无论是红毛夷、西班牙夷,还是倭寇、海贼,凡有舰船敢靠近闽粤沿海劫掠,或欺凌我商民渔户者,臣必率水师痛击之!近些年来,彼等知晓厉害,已不敢明目张胆来袭扰。”
“然其盘踞大员南部,根深蒂固,商馆、炮台、夷兵俱全,若要拔除,非经大战不可。”
他看了一眼朱慈烺,补充道,“且彼等与日本、南洋诸国乃至我沿海部分商贾,皆有贸易往来,关系盘根错节。”
朱慈烺微微颔首,对郑芝龙维护海疆的功绩表示认可,接着问道:
“那如今岛上人口构成,又是如何情形?”
郑芝龙对此更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回殿下,经数十年变迁,如今岛上人口,大致可分为四类。”
“其一,乃是岛上土人,即生番、熟番,生番居于深山,不与他族往来,甚或猎首,熟番居于平地及近山处,与我汉民稍有接触,以渔猎、粗耕为生,此类人数目最多,遍布全岛,然部落散居,不相统属。”
“其二,便是自我闽粤沿海迁移而去的百姓,自万历末以来,或因沿海地狭人稠,生计艰难;或因逃避赋役、官司,或为红毛夷招徕垦殖,渡海前往者日众,多聚于西南沿海之魍港、打狗,及北部的鸡笼、淡水附近,开垦荒地,种植稻蔗,捕鱼煮盐,亦与红毛、西夷及土人交易。”
“彼等勤劳肯干,如今已成岛上开发之主力,人数仅次于土人,且逐年增多,臣之部分旧部及同乡,亦有安置于彼处者。”
“其三,便是红毛夷与西班牙夷,红毛夷主要盘踞南台热兰遮城一带,人数约千余,多为商馆职员、士兵、牧师及其家眷,西班牙夷则集中于鸡笼、淡水两处城堡,人数较少,约数百,彼等筑城建堡,设官治理,征收商税,传播其教,俨然国中之国。”
“其四。”
郑芝龙语气略显复杂。
“则是来自各方之商贾,除红毛、西夷之东印度公司商船外,近年来,日本锁国,其商船来者渐少,但来自琉球、占城、暹罗、乃至弗朗机之商船,亦时常往来贸易,于大员南北港口停泊,与我汉民、土人交换货物。”
“彼等所携,多为南洋之香料、苏木、象牙、犀角,倭国之倭刀、扇、漆器,琉球之硫磺、马匹,换取我生丝、瓷器、茶叶、药材等物。”
他特别强调道:
“自殿下力主开海通商,朝廷于闽浙粤设市舶司,规范贸易、收取关税以来,前往大员贸易之合法商船,较往年确有增加,彼等依律纳税,领取勘合,所行已是正经买卖,非复往日走私可比。”
“于朝廷而言,此等合法贸易,既可收税,又可互通有无,未必是坏事,只要其遵我大明律法,安分守己即可。”
朱慈烺认真听完郑芝龙的详尽叙述,对明末弯弯的状况有了更立体、更清晰的认知。
这片岛屿的历史,交织着原住民的生存、汉族移民的拓荒、欧洲殖民者的争夺与贸易网络的延伸,复杂而生动。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