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郑国廷眼皮忽然掀了掀,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
许多败血症的病人因全身性疼痛,常常彻夜难眠,只能合上眼睛忍痛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郑淮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他压抑住急促的呼吸,抬步上前,为郑国廷挂上新的输液袋。
如同对待每一个普通病人,不露出一点异常,他低声说:“如果有不舒服就按铃。”
郑国廷困难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随之发出闷闷的痛呼,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邓霁云闻声醒来,看到郑淮明浅蓝色口罩上的双眼时,她吃惊地张了张嘴。
郑淮明用一个沉重的眼神制止住邓霁云快要脱口而出的话,俯身将病床摇高,上手利落地拍背,帮助郑国廷将这一口痰排出来。
十年。
郑淮明从未想到,他再次见到郑国廷是这样的画面。
那个幼时记忆里将他扛在肩头、顶天立地的高大男人,那个在满月宴上意气风发、喜气洋洋的父亲……
郑国廷平息了这一阵咳嗽,虚弱地喘着粗气,目光散乱地落在天花板上。
做完这一切,病房里闷滞的空气几乎让郑淮明窒息,他故作平静地嘱咐了几句,逃似的收起药盘,大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
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郑淮明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过头,视线与郑国廷遥遥相撞,心脏骤然停拍。
郑国廷毫无波澜的双眼掠过这位年轻医生的眉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他说:“骨头疼……能不能给我加……加一点止疼药……”
郑淮明微怔,随即巨大湿冷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掀翻,他压抑住错乱的呼吸,竟是没有再一次走近的勇气。
“等会护士会过来。”他留下这一句话,飞快地离开了病房。
邓霁云随后紧追出来时,可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狭小阴湿的卫生间里,门扣从里被紧紧锁住。情绪瞬间崩断,郑淮明冷汗淋漓,再顾不得干净,双肘撑在满是灰尘污渍的洗手台上,脊背微微弓起,痛苦地喘息着。
好像有一团东西顶在胸口,生生堵住气管,他指尖紧攥衣领,用力地拉扯着。可直到衬衣的纽扣都被扯掉,氧气依旧无法吸入肺腑。
——郑国廷没有认出他。
郑淮明目光涣散,嘴唇微微发紫,目光描摹着镜子中自己的脸。看来幼时旁人说的没错,与郑泽不同,他生来眉眼就与郑国廷、叶婉仪不像,又比郑泽大不少,以至于走在大街上曾被误认成亲戚家的侄儿。
可自己到底是多么陌生的面孔……
他低低地笑了,倚靠在瓷砖墙面上,双手向下按压着胸腔。两肋间那个脆弱的器官同样翻涌着,镇痛药物麻痹了神经,却无法解开痉挛,指尖都能勾勒出那微微膨胀的轮廓。
余光中,那角落里的小窗映出清晨的雨雾……
墓园快要开门了,郑淮明朦胧的意识里,这是唯一的念头。
——唯独今天,他不能倒在这里。
郑淮明施力顶住那一团冷硬器官,毫无怜惜地生生按下去揉搅。
他漱漱发抖了一阵,终于俯身将昨夜吃的几口粥全部吐出来,胸口骤然一空。尚没能消化的食物掺杂着缕缕鲜红色的血丝,随着水流被冲走。
呼吸猛地畅通,如同溺水的人被救上堤岸,郑淮明滑坐在地上,终于剧烈地呛咳、粗喘着。
自从上一次呕血,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每每强迫自己进食,呕吐后轻微的出血屡屡发生,他早习以为常……
可这么多年,郑淮明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惫不堪,仿佛心脏都没有了跳动的力气。他不知道这一丝升起的日光,究竟是希望,还是绝境中最后的回光返照?-
大雨倾盆而下,雷声隆隆,北川郊区的墓园里一片肃穆冷清。
粗密的雨点冲刷着脚下的青石板,泛起浅浅的涟漪。草木在雨水的击打下摇晃着,小径显得格外泥泞不堪?。
一排排墓碑中,唯有一个身影笼罩在雨中。
郑淮明没有撑伞,一身黑色西装,跪在一高一矮两个墓碑前。湿透的衬衣紧贴腰身,冷雨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淌过惨白的脸颊。
高一些的墓碑上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矮一些的,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这是郑淮明亲手为他们立的碑,多年前海城墓园面临搬迁,他未经郑国廷的同意,将母亲和弟弟的墓迁到了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