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沉默地看着他,攥着筷子的手指隐隐泛白。在这样的吵闹纷争里,他好像置身事外完全不在乎关于他的争执、嘲讽、同情,她不知道他这样的从容淡定是否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次才终于变得像现在这样无所谓。
那边吵来吵去,直到刘珍珍忽然摔了杯子站起,“你们替赵客说话,还不是因为得了他的便宜,我这三舅妈倒成了大恶人,你李家的气我是不会再受了!”
李国鸣一向是大家长风范,自恃公平公正,被她这么一说脸也黑了,“刘珍珍你胡说什么……”
“离婚!”刘珍珍大哭着对李国浩喊:“我要跟你离婚!”
赵客一笑,放下筷子终于起身说话:“三舅妈,你要是打离婚官司不如找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也帮衬帮衬你外甥。”
“赵客!你这个没人要的小畜生!”
“啪。”李春玲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我妹不在,她哥哥姐姐可还在这呢!”
“春玲!”李国浩瞪大眼,“你这是干什么?!”
“李国浩!你就看着你妹打我!我跟你们李家人拼了!”
话音落下,刘珍珍冲向李春玲,李春英姐妹去拦,李国浩拉架,其他两个舅舅左看右看,拉来拉去,李国鸣坐在主位气得脸色铁青,砰砰拍桌子怒喊“都给我停下”没人听,几个小辈各帮各的爸妈,三十多平的房间一瞬间陷入混乱,筷子饭菜飞来飞去,挣扎叫骂快要掀翻屋子。
李勤愕然,她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赵客慢悠悠喝完手边的水,起身朝她勾唇笑笑,“走吧。”
“你三姨……”
“放心,刘珍珍那点战斗力,到我三姨面前连热身都算不上。”
“……”
出了饭店,夏夜清风吹拂,李勤浑浑噩噩的脑袋才逐渐清醒,目光仍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客。
他笑了声,“怎么,没见过亲戚之间打架啊。现在还是克制了,以前外公外婆在,因为争房子争村里每年土地转让给的那几千块钱,兄弟姊妹可是没少打,你以为亲戚多了真就是和和气气的温暖幸福大家庭啊?家和万事兴这种戏码,你在李家是看不到了,多看看TVB还行。”
李勤心口发紧,对视赵客浑不在意地笑,她无法想象他在这样的混乱里是怎么长大的。
“……曾经有段时间,我很羡慕别人都有那么多亲戚。”
李恒还没死的时候,她记得每年过年刘菡梅都会和李恒带着很多礼品去找奶奶,不过年年门都没进,东西丢出来人被轰走。后来李恒死了,刘菡梅就再也不惦记那些亲戚了,一到春节,别人都在放鞭炮喜气洋洋地庆祝全家团圆,她和刘菡梅连电视也没有,屋子里黑洞洞的,很早就睡了。
那时候,她很渴望有第三个人,有个亲戚出现打破家里阴冷到骨子里的安静,又希望今夜刘菡梅不要再哭,哭了不好,来年又都是眼泪。只要刘菡梅静静的,她就觉得这个除夕夜自己很幸福。
“就你和你妈两人就行,人多了都是麻烦。”他说的轻描淡写,李勤却从他的言语里察觉某些羡慕,忽地她的心情变得像远处放着的烟花,千万点金红火光闪烁,想要捕捉,看过去只留一片白茫茫烟雾和黑暗天空。
赵客手指点了点放烟花那处,“体育馆今天有演唱会,那边正热闹着,散步过去看看?”
车坏了两人得打车回家,先走段路当作消食了。
“好。”
李勤也想吹吹风,只是走着走着,她还是察觉赵客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偏头看他,他正远远望着体育馆闪烁的灯光,两人逐渐走近,场馆内歌手的声音通过音响传了出来。
“你喜欢他?”她看到了远处飞扬的旗帜,是个她不认识的歌手,场馆附近有很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人,充满活力地跟着馆内歌曲蹦蹦跳跳,甩动着手里的荧光棒。
“不是。”
忽明忽暗的烟花下,他的侧脸陷在夜晚的昏暗和火花的亮光中,挺直的鼻梁和轮廓下颌线依旧清晰,嘴角平直不见情绪,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怅惘、怀念、悲伤,但最终平静带笑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说:“我游泳的最好成绩是在那个体育馆里,游出了中学生全国游泳锦标赛第二的名次。”
李勤看着他嘴角勾着的笑,心脏忍不住收缩,一种莫名的疼痛让她像是掉入了河水里,沉沉往下陷,她反复挣扎,呼吸却一点点被吞噬。
远处热闹欢呼,大笑声远远地落在耳边,而树下这一隅,安静的李勤手指紧攥。
“游泳是你的梦想吗?”她问。
“哪有什么梦想这种东西,你就看我以前的条件还真能游出点什么东西来吗?小打小闹罢了。”他晃悠着往前走,“真说梦想,那钱就是我的梦想,只有钱能让我快乐,只有钱能让我出一口气。”
“啧啧,李一一,钱真是个好东西啊。”他接过可爱的追星女孩递给他的发夹周边,说了声谢谢后在李勤走过来时,戴到了她的头上,灯光闪烁她的表情沉沉,他笑:“你说是不是?”
他弹了下她亮光落着的额头,乐不可支地笑了,“怎么,你这表情是心疼我啊?”
“怎么,喜欢我啊。”他说得随意轻松,像只是把她前几日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的玩笑。
分明两人在穿过热闹欢乐的人群,周围的歌声如此嘹亮悦耳,年轻人的快乐幸福那样简单清晰,李勤在望着赵客的黑眸时,却觉得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赵客一瞬不瞬的深邃视线像河水一般幽深。
李勤的鼻翼间又传来浓烈的苦艾草味,混着黏腻的水草、湿润泥土的味道扑在她的呼吸间,再次把她拉回了那个晦暗阴沉的河边。
摇晃的芦苇旁,李恒的尸体趴伏在泥泞的沼泽边,河水流得缓慢无声,任谁看也不会淹死人,但是爸爸白花花的手臂已经被泡得胀大了。
李勤站得很远很远,嘈杂的人群,欷歔的议论声,寒冷到骨头发抖的夏日,那晚她蹲在小土屋的石头边,在邻居一遍遍对刘菡梅说“人死了,尸体不领回来怎么行,过两天就发臭”时,吐了很久,吐到肠子拧结到一块,吐到短短十天暴瘦十几斤,吐到似乎要把她此生的幸福都献出去,随着爸爸的离世,做她唯一能给的陪葬品。
她似乎是一条会怕水的鱼,困在泥潭里奄奄一息尚能生存,放回水里就直接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