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砚目光微动,道:“正是。初到洛阳,一切从简,府衙官廨甚是便利。”“官廨狭小逼仄,平日里多是给单身赴任或赞助的官员将就所用,裴佥判如今携眷在京,岂能长久屈就?这未免太委屈尊夫人了,也,也有失体面啊。”他似推心置腹一般,继续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合该有一处相匹配的宅院才是。”“不瞒你说,我有一位姻亲,恰好在城南有一处三进的宅子,清幽雅致,家具物什一应俱全。只因他外放为官,那宅子如今正空着,托我寻个妥当的人家照看。”“裴佥判若是不嫌弃,大可先搬去住着,租金什么的都好说,象征性地给一些便是,总好过挤在那小官廨里。”陆逢时此时已经出来了。裴之砚个头挺高,她一眼就看到了。还没靠近,就听得那官员在与他说宅子的事。她便先去寻承德,在马车上等着。约莫半刻钟后,裴之砚撩开车帘在她身边坐下。“宅子的事,说好了?”裴之砚看向陆逢时:“你都听到了?”“嗯。”声音看似很小,但对她来说,跟在耳根前将没区别。“你想去看看吗?”陆逢时摇头:“别人的宅子,住着不踏实。”裴之砚轻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况且他刚来洛阳上任才两个月,急着换宅子并不是明智之举。宴席过后,洛阳似乎恢复了短暂的宁静。裴之砚重点还是处理李仪将军案流露在外的军械,其间也处理了几件人命案。七月的洛阳,暑热渐消。却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场连绵数日的罕见暴雨。伊、洛、瀍、涧四水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枯枝,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出河道,扑向两岸的农田村舍乃至洛阳外城的部分低洼坊市。灾难骤然来临。河南府衙内,李格非面色沉肃,第一时间让差役击鼓升堂,召集府衙所有重要官员。公廨内,烛火在风雨带来的湿气中摇曳不定。“四水并涨,灾情如水!”李格非的目光扫过在座各位同僚,“即刻起,府衙上下,一切以防汛救灾为第一要务!所有官吏,各依职守,全力应对,若有玩忽懈怠者,本官定严办!”“刘推官!”“下官在!”刘云明立刻起身上前听令。“你即刻带人,协同洛阳,河南两县衙役,昼夜巡查堤防,遇有险情,立即征发民夫抢修加固。尤其是洛水南岸和漕渠沿线,决不能让洪水灌入城内中心地段。”“必要时,可权宜行事,强制疏散低洼处的百姓!”“马参军!”“下官在!”新人马参军赶紧应声起身。“你负责统筹府库,立刻开仓放粮。”“于地势较高处如天津桥附近和白马寺周边设立临时粥棚,安置灾民,绝不可出现饿殍之事。”“还有,立刻召集城中郎中设立义诊点,严防大疫发生。”一道道命令被快速下达。然而,水势浩大,远超预期。坏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报!洛水南岸永通坊出现溃口,洪水已涌入坊内!”“报!漕渠水位已平岸,部分货物被淹,码头告急!”“报!城外村庄多处被淹,大量灾民正涌向城门!”压力如山般来袭。李格非坐镇中枢,眉头紧锁,不断根据传来消息调整部署。“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裴佥判!”“下官在!”裴之砚立刻出列。“协调筹措之事,交由你督办!”李格非将手令给他:“持本官手令,即刻与西京留守司、漕司接洽,请求调拨人力、舟船、物资协防!再者,动员城中各大行会、粮商、药铺,晓以大义,让他们捐钱粮药材,平抑粮价!”“告诉他们,官府会记下这份人情,但若有谁敢趁此囤积居奇,”李格非语气骤然转冷,“本官绝不姑息!”“下官明白!”裴之砚领命,立刻冒雨前往西京留守司和漕运衙门。凭借李格非的手令和他本人不卑不亢的沟通,成功争取到了兵丁协助维持秩序以及部分漕船的调度权,用于转移灾民和物资。接着又注意拜访洛阳城中的各大行会首领和巨贾。有人哭穷,有人观望,还有的意图讨价还价,谋求日后好处。裴之砚软硬兼施,很快将第一批紧急筹措到的粮食药材麻袋等物资清单呈送到李格非的案头。看到上面远超预期的数字,李格非连日来的疲惫舒展不少。赞赏的看了眼裴之砚:“做得很好!”连轴转了几日的裴之砚,感觉自己身上都馊了,这才有时间回官廨休息喘口气。到官廨已是深夜。陆逢时听到动静就醒了。“回来了?”庄厨娘也醒了,提来热水,承德去准备干净的衣物。,!等他泡好澡。庄厨娘热好的饭菜端上了桌,煮的姜汤也好了,一碗喝下去,都冒出细密的汗珠。陆逢时坐在一旁,看他吃饭。等吃好,才询问这次灾情的情况。裴之砚简单说了现在的进展和面临的困难:“如今全靠人力苦撑,只盼雨势能早日停歇,朝廷的援助能快些到来。”“我观此雨,煞气最盛之时已过,明日午后当有渐歇之象。”裴之砚闻言,眸光都亮了几分。“若雨能停,便是最大的好消息!”水退一寸,堤防的压力就能轻一分,灾民安置,清淤防疫诸多事宜也能更快推进。“嗯。”陆逢时点点头,继续道:“光是等雨停还不够。我虽不能像你们那边调动千军万马,但也能略尽绵薄之力。”裴之砚看向她:“阿时,你的意思是?”“我修行之法,于引导地气,安抚水土略通一二。”陆逢时解释道,“这几日我走访了几处关键堤坝,找到些薄弱的地方。”裴之砚会意,立刻与陆逢时来到书房。她将有问题的地方写下来交给裴之砚:“你应该能用得上。”“这岂止一句用得上。”裴之砚看陆逢时目光灼灼:“阿时,你帮河南府大忙了!”“只是,是否会太耗心神?对你自身可有妨碍?”裴之砚最关心的是这个。官场纷争,救灾实务,他都可以冲在前面,却不愿她因此有所损伤。“无碍,只是些疏导引导的小术,并非逆天改命,费些精神罢了。”天灾无情,她也只是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何况,这也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裴之砚不再多言,而是起身:“那我们早些休息。”翌日。雨势果然如陆逢时所料,虽未全停,但已从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的中雨。裴之砚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继续去各处督办协调。陆逢时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粗布衣裙,用灵力模糊脸庞,也出门去了。她去的是被积水围困的里坊和安置灾民的粥棚药摊附近。在一处临时搭起的粥棚边,她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围着一个老郎中,咳嗽声不断。老郎中看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药材,连连摇头。陆逢时佯装路过,指尖悄然弹出一缕极细微的木之灵气,混入那正在熬煮的汤药之中。木之气代表生机,不能治病,但能稍稍提振一下这些虚弱身体的正气。让他们能多抗一会,等到更多的药材送来。之后,又绕到永通坊外围。这里积水仍然很深,官兵和青壮们喊着号子,拼命加固一段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坊墙。她掐了个决,将土之灵气渡入坊墙的基脚。此举只为给他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垒好沙袋。直到天色渐晚,她感到灵力消耗颇大,才返回官廨。她刚换下衣服,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喧哗,还夹着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来到门口,只见一队长长的,插着漕运旗帜的车队,正满载着麻袋木料等物资,在府衙差役的引导下,朝着仓库方向行过去。看来,裴之砚那边,也有了进展。这次水患,一共历时一个多月,直到中秋前夕,洛阳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灾后的洛阳,迎来中秋,似乎格外热闹。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承德也买了些回来放,官廨中的气氛也不错。庒厨娘手艺好,做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和几碟子小菜,摆在小石桌上。裴之砚难得偷闲,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家常的青色直裰与陆逢时对坐赏月。“总算是过去了。”裴之砚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甜糯适中,“这一个月,像是过了几年。”陆逢时捧着温热的茶水,看着月光下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嗯了一声:“百姓能安生过节,便是最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从灾情中的琐事说到洛阳城中秋的习俗。裴之砚说起白日里去巡查时,看到孩童在街巷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不由感慨:“小孩的忘性总是大的,也是好事。”陆逢时闻言,唇角微微弯起:“若是能一直如此,便是世道清明。”只是,熟知历史的她,很清楚高太后没两年就会死。她死后,官家亲政。许是年轻的官家对祖母高太后和旧党不满已久,所以一旦掌权,便迅猛反扑,官员都忙着清除异己。国家内耗严重,百姓亦是受到很大影响,苦不堪言。只是这些,她知道,却也无可奈何。她做不了官。即便是男儿身,做了官,历史的洪流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吗?“裴之砚!”陆逢时突然这么连名带姓叫他。他突然神色一凛。竟是比当初在大殿面见官家和太后还让他紧张。,!“阿时,是有何事要与我商谈?”看见本来还放松的裴之砚,瞬间正襟危坐,陆逢时本来刚才还略有些沉重的心情,立刻没了。瞅着他道:“你这是紧张?”她有这么吓人么?“这是爱重!”裴之砚一本正经的纠正。“好,那我还得多谢官人的爱重。”陆逢时眯起眼笑道,“我是想问你,如果你没遇见我,会相信这世间有修炼之人的存在吗?”裴之砚正要回答,陆逢时却突然起身,眼神一厉,抬眸看向官廨的东南方向。“怎么了?”裴之砚敛眉,跟着站了起来。他了解陆逢时,绝不会无故如此。陆逢时却又突然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她睁开眼。“有妖气!”“妖?”她看向裴之砚:“似乎在朝漕运码头那边移动!”因为水灾,陆逢时对整个洛阳城也算是熟悉了起来,哪里是漕运码头,洛阳各个坊市,也都不陌生。很快就辨别了妖气的方向。裴之砚脸色立刻沉下来,毫不犹豫道:“我立刻去府衙调人!”“来不及了,我先去看看。”妖气移动很快,等他调集人手,还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话音未落,她人已如轻烟般掠出小院。裴之砚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他心头猛地一紧,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向冲向马厩,同时对闻声出来的承德厉声喝道:“随我去府衙。”陆逢时身形极快,顺着妖气一路追到漕运码头。越是靠近,水汽越重。空气中弥漫着河水和货物混杂的气息。竟是将妖气遮掩了一些。中秋夜的喧嚣在此处已然沉寂。只有零星巡逻的兵丁脚步声和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陆逢时收敛全部气息,落在一处堆放货物的高大货栈阴影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码头区域。码头区因水患刚退,许多仓库还浸泡的积水中,一片狼藉。不多时,她的目光锁定在一处半塌的仓库阴影里。陆逢时敛息靠近。只见月光下,一具人形骨架正蹲在地上,用它仅剩下骨节的手,暴躁地撕扯着一具牲畜尸体。将腐肉塞进它那没有皮肉的颌骨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陆逢时一愣。这玩意儿到底是啥?尸傀?若是尸傀,又怎会散发着妖气?难道就如戏本上写的,是天然形成的骨精?:()陆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