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琼乱玉,掠过门廊,扑面而来。
沈卿云却似浑然未觉,全部心神皆倾注于掌下摊开的厚厚账册之中,只眉尖紧蹙,早已同其间难以理清的数目纠缠不清。
墨字如蚁,熙攘堆叠于纸页之上,在她眼前来回翻滚,直看得眼花心浮,额角阵阵发紧。
来此之前,她特意抽了两个时辰,向青姨紧急讨教过看账的门道,也算临阵磨枪,抱过佛脚。
真到了实战之时,却仍是收效甚微。
那黄掌柜却仍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侧,静候她发话,无声的压力弥漫开来。
沈卿云焦灼之际,口干舌燥,青篱恰在此时端着茶盘轻步进了屋子。
“劳掌柜等候多时,姑娘也歇歇眼。”
她利落地奉上两盏清茶,分别递至两人手边。
沈卿云接过那盏温热的茶水,借着低头啜饮,总算得以舒出一口气。
谁知她尚未寻得时机出言周旋,一旁的黄掌柜已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抬眼望来:“不知沈姑娘看得如何了?可曾发现什么疏漏之处?”
他语气平和,甚至算得上恭敬,却无端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从容。
这本账簿,他早已精心备下,其中账目做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即便胡家最老练的账房先生上门,也需耗费数日细细推敲,方能窥出蹊跷。
何况跟前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他在心底暗自哂笑,实在琢磨不透胡家那位老祖宗究竟是何用意,派了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后辈来此处搅局。
莫非……是想借此敲打敲打他?
沈卿云搁下茶盏,目光凝在方才瞧过的一行账目上。
她虽不通商贾之术,却深谙药性医理。账册上这新鲜黄连的采买数目,竟远超辽州一地年需之量,且购入的时令也颇为蹊跷,并非药效最足,最宜采收的初冬,反是水分最盛的初夏。
此等时节采买的黄连,茎块药力不足,水分过重,于炮制和疗效皆是大忌。
仿佛忽然从一团乱麻中拈住了一个线头,她神色未动,又信手翻过几页,状若无意地问道:“黄掌柜,今年秋末入库的这批三七,品相如何?我记得那时秋雨连绵,好的冬七可不易得。”
黄掌柜不疑有诈,顺口答道:“姑娘放心,都是上好的冬七,块大坚实,断面墨绿,品相绝佳。”
话音未落,沈卿云抬起眼,眸光锐利:“哦?冬七?”
黄掌柜脸上笑容一僵。
“三七分春七和冬七。”
沈卿云语调和缓,却极为笃定:“春七,采于开花结籽之前,体态饱满,质坚体重,是为上品。冬七,乃留种后采挖,养分尽付籽实,故体表多皱缩,质虚体轻,药效次之。”
她重重合上厚重账册,声响不大,却惊得黄掌柜浑身一颤。
“账册明录秋末采买冬七,黄掌柜口中描绘的,却是春七的品相。”
沈卿云唇边扯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且这数目,怕是够辽州城所有的药铺三年之用。这般大手笔,我行医这些年,倒真是闻所未闻。”
黄掌柜脸色大变,冷汗涔涔而下。
他万没想到,眼前这看似稚嫩的姑娘,竟能从药性时令的细微之处,寻出如此刁钻致命的破绽。
“姑娘明鉴,是冬七,是冬七。是小的记错了!小的这就去库房核查清楚……”
“不必了。”
沈卿云冷声道:“这账册,连同掌柜方才的话,我会一字不差,悉数回禀给老祖宗。”
不等对方反应,沈卿云取了账册便径直朝外走去,登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