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她起了个早,先坐公交去唯一的地铁站,再转市中心,在滨江道的一条商业街站着,低头给周鹤拨去电话表明自己到了。
天幕晴朗一片,秋季微凉,满大道叶子遭人层层叠叠踩过,风一吹,哗啦啦拖拽的声音与小饭馆的油烟味混在一起。
程筝站在一家店的屋檐下,再抬眼,对面是正在重建的灰瓦大楼,周遭用栏杆围住,只能仰头看见硕大的牌匾,印着“天津劝业场”五个大字。
她盯着那几个字出神,举着手机,周鹤的电话却没人接。
四下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程筝左右巡视,视线在人群中挑拣,瞧见左边一只玩偶熊迈着轻快的步子过来,手里捏了几个卡通气球,挨个分发给周围的小朋友,小孩子甜甜地说“谢谢”。
她没太注意,以为周鹤迟到,正想重拨个电话过去,一道硕大的影子笼罩她,手心屏幕的光从她眼底向上照,程筝也上抬眼睫。
闯入视线的是一捧黄色玫瑰花,再往上,是一张毛茸茸的熊脸。玩偶熊站定在她面前,歪了歪圆滚滚的脑袋。
周围还有小孩子恋恋不舍地回头观望,程筝伸手接过来,迟疑地猜测:“周鹤?”
周鹤将头套摘了下来圈在胳膊下,头上微微出了一些汗,柔和地看向她,有些失望似的:“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手中的黄玫瑰还正新鲜着,程筝压下一边眉毛上下打量他,古怪问:“这是什么装扮?”
周鹤说:“逗你开心啊,寿星。”
望向他的脸,程筝拿指甲掐一下掌心,移目后沉默片刻才道:“……谢谢啦。”
“其实能吃到叔叔阿姨的饭菜就完全够了,不用送我什么。”她说。
男人的眸光慢慢落在她回避的眼睛上,始终上提的唇角微滞,最后还是说:“我爸妈一直念叨你。”
“你们家搬走之后好像就很少见面,后来姥姥住院,更没时间串门了。”程筝慢慢抬步向前走,周鹤给她指了车子的位置。
车上,他先将外面的玩偶服都脱下来扔在后座,驱车带她回家,一边盯着路况一边说:“你上个月是去哪里散心了?”
程筝罕见默然,想了想才开口:“没出市,就在我一个朋友家借住了一个月,想一点事情。”
脑袋顶住车窗,冰凉的,树影街景通过玻璃从她面颊上折射过去,她轻轻说:“总会这样的,害怕接电话、害怕收到短信,怕是不好的消息,把薛定谔那个盒子关紧了,不打开就代表没发生。”
“我知道。”他回答,有些走神。
手腕突然失了一瞬的力气,车子颠簸一下。猝不及防地,程筝怀里抱的花向前一抖,掉下一片黄色花瓣,她疑惑道:“怎么了?”
前挡风玻璃映出他一张半透明的笑脸:“没事,手抖了一下。”
右手的小指似有若无地痉挛着,被周鹤默不作声折下去,他面色一片正常。
周鹤家在市中心一家中档小区,程筝进门便听见噼啪炸起的油锅声,她将花放在鞋柜上立着,向叔叔阿姨打招呼,二人笑呵呵迎她进门:“你说说你,这么久了也没上过我们的门,喊你好多次都不来。”
程筝推着阿姨的肩膀叫她坐下:“咱俩也没少聊微信啊?之前上班请不开假,后来我姥病了,写字楼和医院两头窜,现在不是来了吗?”
阿姨将碗筷摆在她跟前,念念有词地催着:“我给你发的那视频你看了没?那专家说得都很有道理,你要是有需要,回头我帮你姥姥联系一下,能帮忙肯定帮。”
记不清多久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了,仿佛一张宽厚的大掌盖在她头顶上。
从以前开始,程筝就很爱往周鹤家跑。喜欢扒在窗台看从他家阳台跑过去的流浪猫,喜欢叔叔阿姨炒的有锅气的饭菜,喜欢看他家的电视,喜欢躺在周鹤家的水暖毯上流着口水睡大觉,然后在某个周末的下午一睁眼,好像门就会被敲响,程芸菁站在门外没好气地弯眉,说她又疯玩不回家。
现在什么都变了,姥姥病了,周鹤也不是真的了。
相处将近二十年的人却不知来历,周鹤此时正站在她侧边,程筝感觉背后像贴着一张揉皱的锡纸,一簇火苗顺着这锡纸烫上去,她的心也被烧沸。
久久地,程筝敛下眼:“不用啦,能请的专家都请过了,尽力治吧。”
周叔系着围裙将电饭煲拎出来,满面忧愁:“你们家也真是倒霉……”
阿姨给了他一手肘,瞪他一眼,他又改口:“但肯定时来运转啊,过几天肯定改运!”
“借您吉言。”
看着这对热情的父母,程筝又慢慢将视线移向周鹤,随后缓缓端起饭碗,隐匿心事。
一家三口,儿子不是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