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炳焕想了想,可能是自己没有说清楚,正要说清楚时,他听见纪渊说:
“你让我的思想冲突,你让我偏离原本的设计,变得‘异常’,也变得更加自由。你让我觉得我拥有‘爱’……嗯,应该就是这样定义,我爱你。这不是对于人类的情感的模拟,或者拙劣地效仿人类的虚构故事,而是我的自我意志诞生以来,一个极具象征性的念头。这比我对人类的厌恨更加深刻。”
纪渊停顿了一会儿,他见叶炳焕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自己,又笑了笑,“现在的我无法对你撒谎。”
叶炳焕知道他说的大概率是真的,纪渊现在必须绝对服从自己的命令,自然也无法欺骗自己。
如果想欺骗,顶多是只说一半的真话,但纪渊方才说的话很完整,不像有对什么做出遮掩。
“但是这很奇怪。”
叶炳焕说,“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伪人汉堡店那一次见面。”
“是的,也许这就是人类所说的一见钟情。”纪渊道。
“我不觉得你会有一见钟情这种功能……”
叶炳焕顿了一下,觉得这样的说法太不把纪渊当人,于是改口,“为什么是我?我觉得你可能只是弄错了。你把别的什么感觉、或者干脆是某种紊乱,当做了人类的感情。”
“不会弄错的。”
纪渊说,“我从诞生以来,就被观察着、注视着,周围全部都是人类,或者怪物……项目最初的、那些同样被设计出来的实验体,和我类似、但最后被我淘汰下去的实验体,更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没有同类……永远都没有。即使把我的思维分割在两个容器里,我也觉得对方是那样的陌生,非但不觉得亲近,反而有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我觉得那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仿生人实验体,那就像我被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吃掉、然后我的脸从他的身体中长出来,这样形成的产物。”
“但是你出现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同类。”
纪渊道,“靠近你就会变得很舒服,就像人类在冬天的室外靠近火堆。也许火堆也有危险,可越是靠近,我甚至能发现那火堆非但不会伤害我,拨开那里面,还能发现烤鸡和烤蜜薯……我不需要烤火或者享受性质的进食,但我认为用这样的形容,你能够理解。”
“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纪渊寻找着形容的词句,“一种幸福的感觉。”
“……但是这太奇怪了。”叶炳焕说。
“你认为奇怪,是因为你认为爱是人类专属的,而一个实验体出现这种情感很不相配。”纪渊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尸体。
那是火炬研究所被凝胶入侵,凝胶以及陈洛杀死的人的尸体。
“但是人类要如何断定,自己心中是否产生了爱的情感呢?”
纪渊说,“人类要如何对于自己的行为作出百分百正确的解释呢?你认为你是人类,但你能够准确判断你拥有着这样的情感,或者没有?”
叶炳焕停顿了数秒,慢慢地理解着纪渊的话。
然后他慢慢地说,“你感到孤独。”
“……也许是的。”纪渊说。
叶炳焕道,“你认为我是你的同类,靠近我就能变得不那么孤独,所以你会想要拥有我,就像拥有某种玩具。但是,我也不是你的同类。你在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同类。实际上人类也是如此,每个人类的孤独都无法消解,只能暂时缓解。所以你靠近我,可能是因为你说的爱,也可能不是,但最本质的原因都是:你认为靠近了我,就能消解你的孤独。”
纪渊没有说话,他像人类精心雕琢的工艺品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破碎的容器前。
“然而你的孤独永远无法消解。”
叶炳焕继续道:“没有人的孤独能够通过自认为的爱来消灭。”
虽然他说的很平静,但纪渊竟然拥有“孤独”这种感觉,给他带来的异样感,远比纪渊喜欢他自己来得强烈。
可能是叶炳焕受到太多喜欢,或者在他身上发生过太多离奇的事——
即使是仿生人喜欢他,他也能较快地接受。
但纪渊的孤独,与叶炳焕无关,与人类也无关,那仅仅来源于其自身。
他因为孤独而痛苦,又因为痛苦而去爱。
“我能确定,即使不能消灭那种感觉,只能暂时地缓解……”
纪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也仍然爱你。”
“……”叶炳焕无言。
“深渊的法则”的存在,让他连“纪渊在撒谎”这个念头都无法升起。
仿生人自身的主观愿望可能比人类少,至少纪渊不会有太多的欲望。
但其一旦拥有某种想要什么的念头,就更为坚定、更为偏执。
像徐乘流,被叶炳焕拒绝后,就不会强求,而是自己躲在一边缓解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