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蝶梦轩此刻变得异常冷清,明明是初春季节,万物皆焕发新生,可微风卷过蝶梦轩地上的嫩叶时,竟无端生出几分萧索来。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鹿张氏掌家后治下严苛,因而她出事后除了三个跟了她几十年的陪嫁丫鬟,其余人全都另寻归宿去了。
此时这几人都忙着收拾包袱,再过一个时辰马车就要来接她们了。丹墨气鼓鼓地将冬衣摔进箱子里,动作霹雳哐啷,嘴里恨恨骂道:“老爷可真不是个东西!从昨夜到现在也不知来看看夫人!”
“小声些!当心夫人听见!”知夏低声呵斥,“主子也是我们能妄议的?你要是活干完了就来帮我,这么大人了一点都不懂规矩!”
她说着停下手中动作,担心地看了看正厢房。从昨夜回来后,夫人就一直没出来过,不吃不喝无悲无喜,谁跟她说话都不理,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房的门虚掩着,留出条勉强可供一人行走的通道,狭窄的道路仿若猛兽巨口,随时都会把闯入者连皮带骨地吞噬下去。
今儿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外头日头正好,灿烂的阳光透过门户的缝隙照进来,腐朽幽暗的房间总算有了些阳光的气味,大半个屋子都是亮亮堂堂的。
鹿张氏就坐在整间屋子最暗的地方。
她身上穿的仍是昨日去松鹤居时的衣裳。历经一夜的磋磨,再好的衣裳料子也变得皱巴巴的了,胸前那朵用金线绣成的簇簇绽放的海棠上有个大大的脚印,上面还有干了的泥巴印。
“吱呀”一声,门倏然被推开,阳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来,有些刺眼。鹿张氏下意识闭了闭眼,偏头躲开夺目的光芒,好半晌才转动着僵硬的眼珠看向来人。
那人站在门口,阳光给他整个人都渡了层金光,丝毫看不清样貌,但鹿张氏还是一瞬间就认出来了,是她的枕边人——鹿明德。
“鹿张氏!给我出来!你个蛇蝎心肠的贱人——”鹿明德甩开身后小厮的阻拦,大力踹开门,门反弹到墙上发出震耳的响声,白灰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衣领上。
鹿明德上前,双手揪住鹿张氏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提起来。正欲兴师问罪,满腔怒火却在目光触及到鹿张氏面庞的一刻瞬间浇灭。
他与鹿张氏成婚已二十年有余,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鹿张氏生活十分讲究,每日穿得衣裳都不重样,无论他什么时辰来蝶梦轩,看到的都是她妆容精致、容光焕发的样子。
可此刻,鹿张氏头发凌乱、面色蜡黄,额角的伤口结了痂,脸上还有几道未曾擦去的血痕,整个人瞧着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若不是蝶梦轩外头被围得水泄不通,鹿明德甚至都要怀疑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的妻子了。
鹿张氏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老爷来找妾身,所为何事啊?”
听着耳边如同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般嘶哑的声音,鹿明德颇为嫌恶地皱了皱眉,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松开抓着鹿张氏衣裳的手,拿出帕子囫囵擦了下手指,竭力压制住怒气开口。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对林氏的安胎药动过手脚?”
鹿张氏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道:“安胎药?什么意思?”
这幅茫然的模样落到鹿明德眼里,便是佯装不知的挑衅了。想起林氏小鸟依人地靠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鹿明德瞬间怒火中烧。目光向下触及到鹿张氏眼角的细纹和生产过后便不再纤细的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鹿明德抬起一脚,直接踹在鹿张氏腹部,“我告诉你,你少给我装蒜!林氏入府后一直谨小慎微,对你尊敬有加,你却三番五次刻意刁难,存心让她不快!”
“这次更是狠毒至极。竟意图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手!鹿张氏啊鹿张氏,和你同床共枕三十余年,我居然才发现你是如此得蛇蝎心肠,像你这样的毒妇,压根不配做我鹿家的当家主母!压根不配当槿儿的母亲!”
鹿张氏跌坐在地,头重重磕在床沿上,刺痛霎那间蔓延全身,以至于她的意识都有些恍惚。腹部传来阵阵刺痛,鹿明德一脚要死不死、好巧不巧,恰恰踹在她未好全的伤口上。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儿必定渗血了。
“无耻!恶毒!下三滥!鹿张氏,你进门多年膝下只育有一女,我念及夫妻情分不忍责罚你,只希望你能善待妾室,好让她们早日为我鹿家开枝散叶!可你却歹毒到如此地步,是不是看我绝后你就满意了?!啊?!说话!!!”
耳边污言秽语不断,鹿张氏望着指着她破口大骂的人,眼泪突然唰地一下涌出,咆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承认我想对林氏肚子里的孩子动手吗?!”
“林氏那个小贱人不过给你吹了几句枕边风,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跑来质问我。鹿明德!在你心里,可有一丁点念过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等毫无底线之人?!”
“你不是吗?张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做的那些腌臜事。孟氏当初生产的接生婆子难道不是你的人吗?害得孟氏险些一尸两命!大房死后他们满屋子的金银财宝都去哪儿了?你敢说你没拿?还有鹿怀舒,将她赶去柴房,让她过得连狗都不如,难道不是你鹿张氏的手笔?!”
张兰音?张兰音是谁?
眼前一阵模糊,泪水吧嗒吧嗒,源源不断地滴落在鹿张氏手上,烫得灼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鹿张氏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原来张兰音是自己的名字啊。
兰音,兰音。蕙质兰心,鸾凤和鸣。
多好听的名字。
可惜成婚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唤自己了。
他们叫她鹿张氏、鹿二夫人、母亲。
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也忘记自己叫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