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那日,天空阴沉,残阳如血,将刑场染上一片凄厉的暗红。时戬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卫阑穿着囚服,披枷带锁,被押上高台。那个曾经睥睨朝野的权相,此刻头发散乱,面容枯槁,再看不出往日的一点矜骄。
他的身后,是他的子女家眷,哭声一片。昔日繁华,转眼成空。
就在行刑前的一瞬,卫阑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人群,与藏身其中的时戬有了一刹那的交汇。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不甘,有嘲讽,甚至还有一丝……了然的悲悯。
巨斧落下,鲜血喷溅。卫阑身首异处,紧接着是惨无人道的车裂之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民众的惊呼与窃窃私语。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地间一片晦暗。时戬僵立在逐渐散去的人群中,浑身冰冷。卫阑的结局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时戬彻底明白了,在这权力的角斗场里,没有永远的赢家。他要活下去,他要保住侯府,他必须毫不犹豫地投向新的胜利者。
齐王萧景琰登基,改元景和,朝廷重新洗牌。时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表,极尽谦卑地颂扬新君功德,痛斥卫阑奸佞。他很快便在新贵云集的朝堂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新帝倚重的丞相,裴霄雪。
然而这一次的改换门庭,感觉却截然不同。
卫阑是骄傲的,他经营自己的势力,将门生故吏视为羽翼。而裴霄雪,他手段凌厉,算计精准,对待下属只有利用和价值衡量。在他眼中,时戬也好,其他党羽也罢,似乎都只是达成目的的工具。
时戬如履薄冰,只能更加卖力,将自己与新朝牢牢绑定。他替裴相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财路勾当。他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生存,为了侯府。
时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戬想起了江南的闻岳。那个曾与他月下对酌、许下儿女婚约的挚友,是他灰暗人生中仅存的一点暖色。
他几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望,修书一封,递上女儿生辰八字。
然而,回信却像一盆冰水当头泼下。闻岳措辞客气,却态度坚决:“小商之家,不敢高攀侯门”、“儿女婚事,还需缘分”。
时戬捏着那封信,在书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夜。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难堪,最后,所有情绪都发酵成了愤怒和怨怼。
“好……好一个闻岳!”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眼中闪过一丝狰狞,“我堂堂侯爵,屈尊降贵与你商贾之家联姻,你竟敢……竟敢拒绝?你也配!”
数月后,一次裴相召集核心幕僚议事,议论如何充盈因战事而空虚的国库。裴霄雪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时戬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侯爷曾在江南任职,对当地商贾应有所了解。依你之见,当从何处着手?”
刹那间,闻岳那张客气而疏离的脸,和那封拒绝的信,清晰地浮现在时戬眼前。
一股夹杂着怨恨和报复的冲动涌上喉咙,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闻家的名字。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那是他仅存的关于美好过往的记忆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他脸色微微发白,停顿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引起了裴霄雪的注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他,带着询问。
时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冷静的臣属之色。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江南巨富,首推闻氏。其家资巨万,树大招风。若以其为突破口,必能收获颇丰。”
他说完了,书房内一片寂静。他能感觉到裴霄雪审视的目光,也能感觉到自己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那一刻,他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彻底碎裂了,化为齑粉。
为了活下去,为了侯府,他亲手将最后的净土,献祭给了深渊。
构陷挚友,逼疯发妻,周旋于虎狼之间,时戬所求,不过是侯府门楣不倒,家族香火延续。
他以为在泥潭里挣扎得越深,就能将那份荣耀托举得越高。
可最终,那杯毒酒,那柄横陈颈间的剑,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冰冷的剑刃贴上皮肤的瞬间,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射猎时飞扬的箭袖,与闻岳击掌的畅快大笑,兄长灵前刺目的白幡,卫阑车裂时飞溅的鲜血,林鹤亭由爱生恨的癫狂眼神……
悔吗?或许悔过,悔不该踏入这吃人的棋局。
不悔吗?亦有不悔,不悔每一次在绝境中为家族挣命的抉择。
只是悔与不悔都已不再重要。他这一生,如同激流中的一片落叶,看似努力挣扎,实则早已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冲向了注定的死局。
浮生若逆旅,忠义两难全。门楣千钧重,终化未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