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倾覆的混乱视角里,她看见一蓬温热的、艳红的血雾,从自己肩头炸裂开来,如同慢镜头下骤然盛放的、诡异而凄厉的花。
那抹血色并未消散坠落。
它携带着穿透她身体后残余的、冰冷狂暴的螺旋力道,笔直地向前,没入了母亲鹅黄色长裙的胸口——那片温暖柔软、不久前还让她安心倚靠的位置。
艾莉诺的身体轻轻地、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击中。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那迅速晕染开来的深色痕迹,脸上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惊愕,只有一丝茫然的、未能理解眼前变故的恍惚,仿佛还没认出那是血,还是夜色开的玩笑。
然后,那点恍惚也凝固了,熄灭了。
时间并未停止,只是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克蕾雅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踉跄,右肩的剧痛海啸般席卷而来,搅乱了平衡。
视野晃动倾斜,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朝着母亲的方向抓去,五指徒劳地张开,指尖划过渐冷的空气。
母亲的鹅黄色身影在她模糊晃动的视线中向后缓缓倾倒,像断线的风筝,离她伸出的手越来越远。
最终,她没能抓住任何东西,身体在剧痛和失衡中向地面跌去。
她用未受伤的左臂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试图靠近,却最终只能支撑着跪起,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那抹温暖的鹅黄,像秋日最后一片失去所有牵系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被晚霞最后余烬染成暗红色的草坪上。
鲜血在她身下无声蔓延,颜色比渐浓的夜色更深,更沉,迅速吞噬了那些柔和的草尖。
克蕾雅跪在原地,身体因疼痛和某种更深的虚空而剧烈颤抖。
温热的液体顺着她无力垂下的手臂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汇入母亲身下那片不断扩大、仿佛没有边界的暗红渊薮。
傍晚的风依旧掠过空旷的广场,捎来远处人家依稀的杯盘轻响,孩童被唤归的零星余音,以及……弥漫开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
她只是睁着眼,看着,看着那抹鹅黄被深色彻底濡湿、吞没。
直到急促、沉重、纷乱如擂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踏碎这片死寂的暮色,直到一个沾满异地风尘与另一种暗红血污的高大身影,踉跄着、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落,扑跪到那片刺眼的红与黄旁边,颤抖的手伸向那抹鹅黄,却在触及前生生僵在半空,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噩梦。
克蕾雅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械,一格一格地抬起头。
奥卡姆对上了她的目光。
那里面,曾经或许有星光,有冰原的反射,有倔强,有隐藏的渴慕。
此刻,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光,没有泪,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滔天的仇恨。
只剩下一片彻底冻绝的、望不见底的虚无之白,以及在那苍白深处,正无声龟裂蔓延的、足以吞噬一切回声的漆黑裂痕。
雨是垂直的针,密集地刺穿着碑石、泥土、和克蕾雅裸露的脖颈。
世界在灰白的水幕里模糊了边缘,唯有眼前这块新立的石碑,在雨水的冲刷下,黑得愈发触目惊心,上面母亲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像刻在湿透的骨髓里。
冷,从湿透的鞋袜爬上脚踝,渗进膝盖的旧伤,最后盘踞在心口,变成一团不会融化的硬块。
她没打伞,冰蓝色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肩膀,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里,和某种更滚烫的液体混在一起,分不清。
耳边只剩下哗哗的雨声,盖过了一切,也盖过了脑海里外婆苍老、颤抖的声音,那声音却顽固地从雨幕深处浮起来,一字一句,清晰如昨:
“他怎么会不爱你母亲呢……那个傻孩子,从在广场上撞掉你父亲面包那天起,他眼里就再没放下过别人……他只是……太笨了……”
“他不知道,对艾莉诺来说,他好好站在那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礼物了……”
“他总觉得自己给的不够,配不上罗斯家的姓氏,配不上你母亲那么好的姑娘……所以他拼了命地去做,去证明,以为这样就能把最好的捧到她面前……”
“他不懂那些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受了排挤,吃了闷亏,也只会回来得更晚,练得更狠……他以为只要把‘团长’两个字做得足够金光闪闪,就能挡住所有的流言和白眼,就能给你母亲一个谁也不敢轻视的未来……”
雨水顺着墓碑上“艾莉诺·罗斯·弗罗斯特”的刻痕流淌,汇聚在底部,滴入泥土。
克蕾雅缓缓蹲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石面,触感和记忆里母亲最后的脸颊一样冷。
外婆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泪意后的沙哑:
“他不知道,艾莉诺从来不在乎那些……她只在乎他今天有没有受伤,晚上能不能回来喝一口她温着的汤……她等啊等,等到你出生,等到你长大,等到她自己也习惯了这种等待……”
指尖下的石头粗粝而真实。克蕾雅闭上眼,脑海里却劈入另一个画面,与这潮湿的哀伤截然不同——那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晨。
宅邸里还残留着彻夜未熄的灯火气和压抑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