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鉴池坐在玉津河弯处,顺水路再往北至千秋山。已近戊初,船行的轻且快,萧璁给陆洄添了一件披风,触手的发丝都带点冰凉的倦意。
……刚才他和那瞎子单独出去都做了什么?
萧璁像一面腔里烧着火的皮鼓,拼命控制着自己开口冲动,甚至能听见脑中血流的轰轰声,一面想探查清楚,一面手指抹过发尾一路往人下颌蹭。
“嘴皮马上要啃没了。”
陆洄捻着金鲤印,轻飘飘抬眼看他。
萧璁慌忙放松已经快咬出血印的下唇,看见陆洄面带疲色地抻了抻腰,长发顺着脖颈如水波动,几丝发尾扫过他手背。
“别说话,让为师歇会。”
说完,他兀自靠在船舷一侧,也不怕萧璁盯着看,和着水浪声闭目养神。
萧璁感觉牙根有些痒,看他的撑腮的手肘被船只摇动晃得东倒西歪,并不十分安生,半晌终于开口问:“靠着我吧。”
陆洄睁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萧璁便条件反射地送过臂膀,任人着力,浑身硬的像一条木板。陆洄感觉到年轻人滚烫的呼吸把自己额发吹得有点痒,自觉大度地问:“不生气了吧?”
热乎乎的活人到底靠着舒服,它仗着自己左右不要脸了,就着这个角度见缝插针地哑声道:“是为师不对,不该骂你,行不行?”
此人此刻温和安顺得好像被夺了舍,萧璁的理智被这两句干巴巴的赔礼顷刻哄得回笼,立刻感受到了身体里另一种异样。
“……你哪里不舒服?”
他感觉陆洄实际是有些醉了。这人酒量其实并不好,齐罗口中五花八门的童年糗事尚为佐证,萧璁自己在北天早亲眼见过他师父过年吃酒的德行——
倒是不上脸,也不发疯,喝个一两杯,人还端坐着,实际上已经晕晕乎乎的了,会说冷不丁说两句胡话,还有些胡搅蛮缠的娇气,总之不太好对付。
他声音很低,陆洄闭着眼睛根本没听清,带着点鼻音自顾自开口:“……还有鸣秋的事。你和外人较什么劲?我带着你一个祸害已经够乱了,不可能再……”
萧璁闻到他齿间未散的酒香,有一种堵上去的冲动,凑得离耳侧更近了些:“你哪不舒服?”
“唔……”陆洄反应过来,眉心微弱地蹙了一下:“哪儿都不行……真要散架了,要是待会发现元霞山的别院没有他们吹的那么舒坦,我就治他的……”
说着,萧璁已经找到他前臂内关穴按了起来,过了一会又掌根抵住胸前穴位,轻揉着帮他顺气。
陆洄被按得身上发软,什么罪都扔到了脑后,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飘忽忽想着:这算是哄好了吧?
半晌过后,萧璁仔细端详了一会他安静的睡颜,张开手臂把人整个圈在怀里,冲前方道:“到哪了?”
“前头是纺市街,还有二里才到元霞山脚下。”
“知道了。”萧璁对船夫说,“行稳一点。”
他收回脑袋,苦行僧一样抱着陆洄,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冷静一下。
云黎所说的“十二失魂障”,他似乎是知道来路的。藏书阁里有一本残破的“堪舆通录”,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作,前半部分与地理启蒙经典无异,后半部分却夹带了不少私货。当中讲到,如今修士修炼所入的秘境按成因分不过两类,集天地灵秀、汇天怒人怨。
乾平帝时,江南百仙会选用的秘境位于太湖底,便属于第一种,试炼并不算险恶,不过是从一群水产精怪嘴里夺令牌这样的温和打法,淘汰了还能出水啃点银鱼白虾吃。
而第二种准确来说属于“障”,由怨气供养,本性极恶,或有天灾战乱,伤亡万众,怨气聚集凝成一处异世天地,称为“失魂障”。
能破“失魂障”,于修士来说无异于标榜神威,但多数不过有去无回,平添几只孤魂野鬼罢了。
江南自奉朝式微许多战乱,失魂障倒足有十二处,均为古战场。百年前十二障合而为一,生出一位大魔,大能涵云道人以一己之力斩大魔肢体复位原地,又设十二金棺镇肢,总算给风雨如晦的世道带来点太平——大奉朝覆灭前最后一个结局完满的神鬼故事就到此为终了。
云黎说的十二失魂障正是这个,可失魂障早已被涵云道人镇压,现在拿出来炒一顿冷饭,又有什么意思?
“哗啦——”
船身此时一个急停,萧璁猛地扶住船舷,轻声喝问:“怎么了?”
他有些慌张地往怀里看去,微乱的长发之下,陆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冰凉地睁开了眼睛。
船夫吓得不轻:“有一个长头发鬼影,我没看清……”
陆洄扶住萧璁的肩膀,缓缓直起腰:“想仔细点,慢慢说。”
一竿外的水面上毒花般绽开一朵乌黑的发顶,浪头一打,一张惨白的脸在其中明明灭灭,鬼影看见船停下,袖子扑棱了几下,转瞬被埋在水底。
“是有人投河!”船夫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看月亮的位置,又犹疑问:“这……”
陆洄远远眯起眼睛:“拉他上来。”
过了片刻,浑身湿透的闻人观像一头刚捞上来的海蜇,坐在船头哀哀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