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悲伤,莫知我哀!”这个初冬,这个在潘岳眼里,天也残、地也残、日也残、月也残,命里的一切都变得再也残缺不全的初冬,潘岳珍如命、爱如宝、疼如心肝的女儿——小金鹿,就这样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自夏末至冬初,备受病痛煎熬,熬尽了她小小十二岁的童幼年华,撒开了父母的手,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永永远远地“睡着”了,带走了母亲杨容姬所有活着的希望和快乐,带走了父亲潘岳整个彷徨着的、踉跄着的人生!
没有一个郎中能够确诊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们只会一个个地陪着潘岳夫妻叹气唉声、束手无策……潘岳和杨容姬就是这般泪洗面、肠痛断、寝无眠、食无味、衣带不解地陪在女儿的床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喝了许多无用的药水,流了许多无望的眼泪,“爹爹,娘亲”地越叫声音越微小,直到再难咽下一丁点儿的米水,再也说不出话,直到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下去、苍白下去,直到最终,好好的一个孩子,变得让人不忍直视,变得体瘦如柴,变得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杨容姬心肺痛碎,痛哭到嗓子嘶哑、肿痛得已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却还在痛哭,她搂抱着女儿的遗体,扒扶着女儿的棺木,哭得昏死过去很多回、很多回……潘岳更是无数回地、疯傻了一般地抱住成殓女儿的棺椁,几欲撞棺而死,陪着女儿去了……
人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这一生当中最最痛苦、最最难以承受的事,可是潘岳才刚刚三十六岁的盛华年纪,白发尚未生出几丝,那么可爱、那么娇俏、那么聪明的小金鹿,也才刚刚不足十二岁的幼小年龄,还处于笋衣乍褪的嫩竹青春,还未真正长成……可自此之后,父与女便要阴阳永隔!潘岳的泪已经流得无可再流了,红红的血丝布满他的双眼,他总是悲悲切切地、木住了一般地默默念叨着,“他的女儿只是睡着了,谁都不要吵醒她。”他不允许别人抬走他的女儿,他疯狂地拦着、挡着,不同意人家把他女儿的棺盖盖上,他说他要看着女儿……他悲问苍天,他痛斥大地,“既然他什么都留不住,既然都要被夺走,那为何还要送来,难道就是为了来折磨他的吗?”为何他潘岳生儿,儿不在,爱女,女难留,为何他潘岳的命运会这样的多凄多惨、多灾多难?
如果真的是如世人所说,这世上向来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那么潘岳扪心自问,他从来都是问心无愧的,他一介文人,一个文官,一向为官秉公,为民谋事,他从不媚上欺下、欺凌弱小,他待人宽厚、正气一身,他没有上过战场,手上没有沾染过一滴无辜者的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遭受这样令他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人间悲剧?难道真的是如他人所讲,是因为老天曾经给与他的太多、太好了吗?如真是那样,那么他宁可不要他的旷世之貌,不要他的惊世之才,不要他的官宦、富贵出身,他也要留住他的女儿和儿子……
孩子入土为安已经两月有余了,可家里所有有关女儿小金鹿的记忆却还依然如旧,妻子杨容姬久病不起,已经无力再做任何事情,而潘岳也已然挂职在家很久很久了,他已无心官场、无心一切事务,夫妻二人头顶的天塌了,脚下的地陷了,生命似乎也跟着终止了。
按照妻子杨容姬的意愿,他们把女儿小金鹿安葬在了洛阳城外百里左右之远的河阳,安葬在了他们幼年早丧的儿子潘瑜的坟边。杨容姬悲哭着对潘岳说,她想让他们的女儿和儿子一起做个伴,免得她们孤单害怕,她说她会经常到坟前去看望她们姐弟俩,她还又痛哭又苦笑着对潘岳说道,等到日后哪天她也死了,离开潘岳去了,她希望她的夫君潘岳能够把她也埋到女儿和儿子的身边去,她说她要在阴间永远地守护、陪伴着她的孩子们。
妻子的话令潘岳的心疼到无以复加,碎到无以复加,他守在妻子的病床边,泪落如雨、如泉涌无声。他紧紧地搂抱住悲戚戚、面无血色、瘦弱不堪的妻子,以我心暖你心,以你心慰我心……
就在两日之前,太尉府曾派人来传唤,说是太尉大人王济要遣潘岳远赴徐州出趟外差,可是潘岳拒绝了,辞掉了,他说他已再无心力去经办、处理任何公务……之后的次日,潘岳便收到了太尉府给与他的回复,收到了太尉王济扔给他的冰冷冷一纸免职通告,言说潘岳“似女人一般经不起事、柔懦寡断,这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大器!”
……
大晋朝巍峨华丽的皇宫,绵延起伏如望不断的山岭相连,缓缓地在黎明前朦朦胧胧的薄雾中睁开了它惺忪的睡眼。
太极殿外一级一级长而阔的青石台阶如登天的云梯般,渐渐清晰地显现在朝阳淡淡地光辉里。
一群来早朝的大臣们官服整饬,双手持笏,面色慌张中带着隐隐的气恼,交头接耳着,在几个同样有些面色失常的宦官的引领下,一起拾级而上,步速极快有若小跑般地,向着太极殿的正殿蜂拥而去。
“陛下,启奏陛下,竟然有人胆大包天,胆敢在朝门以外宫门口的柱子上,写下讽刺朝中大臣的歌谣……”待等到皇帝司马炎萎靡不振、勉勉强强地在早朝钟鼓的催促下,晃晃悠悠地刚刚落座到他的龙椅上时,太尉王济就急不可耐地躬身持笏上前,弯腰一礼,向着皇帝司马炎奏报了一个令他、令以他为首的阶下众臣,俱皆愤愤不止的、从古以来都鲜少有过的欺君罔上之事。
“太尉所奏之事可是当真?是何人活得如此不耐烦了?”听闻到这样的奏报,早已见惯了大风大浪、总是一副雷打不动、四平八稳状态的皇帝司马炎,面上倒是并没有显现出如他的大臣们一般惊异,一般怒不可遏的表情。
“陛下,就是臣的属下潘岳,他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朝廷和陛下以及臣等这些朝中大臣讥讽的一钱不值!还公然坠上了他自己的名姓,简直是罪该万死!”太尉王济的眼中依然在怒火中烧。
“哦?潘岳?朕知晓此人,不知他是怎样挖苦朝廷的,说来让朕听听。”
“陛下,臣等真是不敢妄言,耻于出口!”
“哎,这又有何耻于出口的,那就速派人去把它抄在绢帛之上,呈来朕看。”司马炎漫不经心地朝着他身旁的宦官一挥手,那宦官便带着两个朝臣匆匆地去至了朝门以外,去抄写那柱子上的歌谣去了。
大殿上沉默、唏嘘了只盏茶功夫,负责抄写的近侍便把那一字不落写有柱子上歌谣的绢帛,举双手跪呈给了皇帝司马炎看。
“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司马炎紧皱着眉头,先是自己在心里低声默念了一遍,而后才又举目朝着殿下他的臣子们开口说道,“唉,依朕看来,众卿未免小题大做了吧,这不过是文人的一番牢骚之语而已嘛!罪不至死!”
“陛下,潘岳如此胆大妄为,公然作歌讥讽朝中大臣,藐视朝廷,无法无天,望陛下为臣等洗刷冤屈,为臣等做主!”太尉王济却仍旧难掩心头的不甘不忿,依然狠着命地进言说道。
旁边的侍中裴楷、中书令和峤,因为也双双被潘岳在歌谣中,讥讽、嘲笑了一番,所以便也相继躬身上前附和着王济说道,“请陛下为臣等做主!”
“那依众卿之见,该如何处置潘岳?”司马炎有些不耐烦的一只手拖着晕乎乎的头,不以为然地问道。
“流放,下狱,最轻也要贬为庶人!”
“陛下,臣以为潘岳此举乃是情有可原,听闻他唯一的女儿新近夭折了,他伤心过度,酒后癫狂做出此事,也是可当原谅的。”尚书仆射山涛躬身持笏,缓缓而谈,为他从不曾打过交道、官职低微的太尉府属员潘岳讲着情、说着理。
“哈哈哈,爱卿,难道你不知潘岳这歌谣之中,主要骂的人可是你啊?”(潘岳在这首“歌谣”里,把山涛比作大牛,而王济牵着牛套在前,裴楷牵着牛后面的皮带跟在后面,和峤则跑前跑后,忙个不休,表面上是王济、裴楷、和峤三人奉承山涛,实际上则是把山涛控制了。通过这首“歌谣”,潘岳把他满怀满心的痛苦和不如意,把障碍他自己仕途进步,心中非议的几个大臣统统讽刺了一通,狠狠地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山涛为潘岳讲情的一番话语,惹得皇帝司马炎竟自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陛下,臣知晓此歌谣之意。”
“那你还要为潘岳求情?”
“陛下,潘岳其人虽历来有些自命不凡,恃才傲物,但其为人却不失为一个君子,所任也曾有所建树,所以臣认为,当可免其罪过,逐出洛阳,外任为官即可。”
“外任为官?山大人,你可真是够大度啊!”太尉王济转头讥笑着山涛。
“王大人,你过誉了!”山涛的面上一片静水无波。
“陛下,这个潘岳可不是一般的狂傲,听闻他每次出门引起的轰动,他在四乡百姓心里的名望,可是高过我等所有人……”
“潘岳就是一个喜欢招摇过市之徒,公然作歌嘲讽国之重臣,真是太狂妄了!”
……
就在太极殿上正在为了潘岳“醉酒题歌”之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而争论不休,皇帝司马炎似在意又似不在意地还未做出任何决断之时,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车骑将军、临晋侯杨骏却从殿外步履生风般地跑进了大殿,一直跑到殿阶之下,躬身施礼启奏司马炎道,“陛下,齐王府来人正在殿外等候奏报,说是齐王千岁他,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