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我们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了。”
漫长的沉默。
阿婆似乎没打算问他们知道的是哪个版本的真相。
因为江朗的语气太明显了,他从来不擅长掩盖自己的语气与情绪,那些悲哀,怜悯,与哀痛,都毫无保留地从他一句“我们知道了”中溢了出来。
于是,门内传来了踢踢踏踏拖着身体走路的声音,那种老年人走路时特有的拖沓声音。
他们看着门上塞着的报纸,被一叠一叠抽掉,然后是铁钥匙插进大铁锁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
朦胧的月光落在所有人身上,江朗看见了一张痛苦,后悔,但又有几分“终于被人发现了”的释然的脸。
于是江朗就明白了。
这就是他要做的事,充当一个忏悔的树洞,无论她该不该获得解脱,他都想让生者获得解脱。
“进来吧。”
阿婆打开门,让他们走了进来。
然后她没停,慢慢地继续往里走,绕过了那张大桌子,绕过了二十年前应该很贵的电视机,掀起了一道帘子,然后绕过一个红木柜子。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过去会有的柜子,上面还压了一大块玻璃,玻璃下面有一张又一张照片。
阿婆下意识地抚过那些照片,眼中闪过几丝怀念。
江朗和陆燃也看见了那些哪怕压在玻璃下但也已经褪色的照片,应该都是王家大儿子发达了之后拍的。
照片上大多都是三个人,Polo衫加金链子,微微有些啤酒肚发际线也堪忧但一脸意气风发的中年人,旁边坐着头发尚未花白的阿婆,然后就是一个看上去年轻许多的年轻人,他脊背微微佝偻,明明是大高个,比旁边那个中年人还要高的个子,却习惯性地缩起了身体,双眼虽然盯着镜头,但总有种想要闪躲的感觉,如果不是知道他做了什么,江朗大概会觉得他是个非常老实且胆小的人。
红木柜子不是阿婆的终点,她脸上的怀念一闪而逝,她继续往里走。
江朗和陆燃看见了一张床。
一张披了好几层蚊帐的床。
他们嗅到了一股诡异的味道。
该怎么形容呢?
这是一股非常复杂的味道,有一部分是腐朽的气味,就像是有尸体在这里一样,如果不是刚刚在坟里见过了王家大儿子的尸骨,他都要怀疑阿婆是不是把大儿子的尸体藏在家里了,不过这腐朽气味里又掺杂了大量尿骚气,所以排除了是尸体的可能。
除了这种腐朽气味以外,更明显的是一种湿气,那种走在满是浮萍的山间池塘边,会闻到的石头上的青苔气味。
然后阿婆将那一层层蚊帐慢慢拆开,掀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平缓,还有空闲将蚊帐在床柱上绑好,她做这件事做得很认真,视线完全就在手上。
江朗和陆燃的视线,则完全被床上的人……或者说东西,吸引去了。
那大概是个人吧,不过也只大概看得出个人形了,它的大部分表面,都被那种青色的苔藓覆盖了,苔藓在往外长,有一部分已经蔓延到了床边。
苔藓也在向内长,它的眼眶里已经变成了一团团的苔藓,而非眼球。
窗边有几个大桶,几个脸盆,里面全是苔藓,旁边放着一把铲刀,铲刀至少刚刚才用过,因为还有湿漉漉的痕迹。
大概是阿婆一直在为床上的人铲去这些一片片长出来的苔藓吧。
“他是那天之后变成这样的吗?”
江朗问,当然他还有后半句没问——这就是你觉得这是报应的原因吗?
阿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年迈的脸庞上其实表情并不大,但那种困惑依旧溢于言表。
“告诉你以前的事的人,没告诉你他很久之前就已经变成植物人了吗?”
这倒是为陆燃解答了一个疑惑,他的精神链接是怎么漏掉这个污染物的。
既然对方本来就没有意识,只剩下脑干在运作,甚至变成污染物后也依旧如此,这些苔藓除了安静地生长以外没有任何攻击性,那么他的精神链接愣是没探测到任何意识,倒也说得通了。
阿婆看向床上的小儿子,叹了口气:“阿良不聪明,他喂给他大哥的那瓶农药,是从家里拿的,我那天一回来,就看见农药瓶空了。”
“我以为阿良吞药了,因为他大哥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不太高兴,我到处找他,没找到他,却看见了……”
阿婆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了,她确实想要一个忏悔的地方,但有些话哪怕过去了几十年,依旧很难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