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如心中疑窦更深。
突然更换地点?且是由一位面生的嬷嬷来传达?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温顺谦卑的模样,微微垂首,柔声应道:“是,臣妾遵旨。”
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手中接过那个正咿呀学语的承皇子。
小皇子浑然不知周遭的暗潮汹涌,挥舞着白嫩的小手,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抱着怀中这温软而沉重的小身子,芳如只觉得那份刚刚压下的惊疑,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而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这清漪园的“避风港”,此刻看来,更像是漩涡的中心。
每一步,都需得如履薄冰。
她抱着皇子,步履看似平稳地离开正殿,走向西暖阁。
待芳如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那位传话的嬷嬷才转身步入内殿,屏退了左右,行至闭目捻着佛珠的太后跟前,神色比方才更加凝重,甚至带了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身边的首领内侍方才……并非商量,而是传达。陛下口谕:‘朕今夜于清漪园临幸沈氏,请母后携贵妃、皇子暂避。’”
“咔嚓!”太后捻动佛珠的拇指猛地一顿,那力道几乎要让丝线崩断。
她倏地睁开眼,凤眸之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被冒犯的怒意,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无力与愠怒。
“暂避?”太后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他这是要把他母后和妃妾从自己的园子里赶出去,就为了……”
她话语一顿,那个“急色”终究没能说出口,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她的震怒,“皇帝如今,是半点体统颜面都不顾了!为了一个女人,竟做到如此地步!”
嬷嬷垂首,不敢接话。
殿内死寂,只闻太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那怒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与妥协。
她深知周凌的性子,平日里虽算得上敬重她,可一旦他真正想要什么,便再无转圜余地。
这并非请求,而是通知,是命令。
“罢了……”太后的声音透着苍凉,将佛珠重重按在案上,“他既开了这个口,哀家这个做母后的,难道真要为了个女人与他撕破脸,让外人看尽笑话?准备车驾吧。”
这已不是移驾,近乎是被儿子驱离,只为给他腾地方,行那……太后闭上眼,不愿再想。
这番决定她命运,甚至折损了太后颜面的对话,芳如无从得知。
她只是不安地察觉到,午后,清漪园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绷而诡异。
太后身边得力的宫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收拾行装的动静也带着一股压抑的匆忙。
不久,便有明确的消息传来:太后“需即刻”前往城外观音阁祈福静修,为皇子祈福,并“命”芷贵妃与承皇子即刻随行。
“即刻”二字,透着不寻常的急迫。
芷贵妃显然也收到了风声,脸上是强压下的委屈和愤懑,在登上马车前,甚至回头狠狠剜了芳如所在的方向一眼,那眼神淬毒般冰冷。
车辇仪仗几乎是仓促地离开了清漪园,带走的不仅是人,更是一种秩序和庇护。
原本还有些人声的园子,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魄,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而这死寂中,又隐隐躁动着一股即将来临的风暴。
这种空寂,在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时,变得尤为骇人。
芳如待清漪园的厢房内,坐立难安。
她推开窗,试图透口气,却惊觉院外值守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全部换成了陌生的、孔武有力的内监。
他们如同桩子般钉在原地,眼神锐利,扫视着四周,不仅仅是恭谨,更带着明确的监视和封锁意味。
她试探着迈出房门一步,立刻便有内监上前,躬身却强硬地询问:“采女有何吩咐?奴才可代为效劳。”
那姿态,分明是禁止她随意走动。
整个清漪园被无数盏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恍如不夜仙宫。
然而,这片璀璨之下,却听不到一丝往日的嬉笑人语,连脚步声都变得稀落而刻意放轻。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唯有不知藏在何处的秋虫,还在不识趣地鸣叫着,那声音非但不显生机,反而像尖锐的锥子,一下下刺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更像是在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敲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