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暮春的暖意,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肃杀。
自春祭大典上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后,云初见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掀开了彻查天下积弊、尤其是江南道漕运、盐政、税课等要害之司的序幕。
这把火首先便烧向了刚刚经历水患、疮痍未复的江南官场。
乾清宫西暖阁内,日夜灯火通明。原本清雅静谧的殿宇,如今已被堆积如山的卷宗案牍所充斥。
地上、案上、甚至窗边的榻上,都摊开着或新或旧、或誊写工整或字迹潦草的奏报、账册、供词。
空气中不再有淡雅的檀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墨汁、陈旧纸张和熬夜提神的浓茶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脑发胀的气息。
云初见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夜未曾好好合眼了。
他几乎是住在了这间暖阁里,困极了便在榻上合衣小憩片刻,醒来便继续埋首于那浩瀚如海、却又字字惊心的罪证之中。
天灾固然可怖,但随之暴露出的却更令人触目惊心。
各级官吏,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州县小吏、仓场管事,利用赈灾款项、河工银两、漕粮转运,上下其手,贪墨克扣,中饱私囊,其手段之卑劣,数额之巨大,关系网之盘根错节,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每一份查实的证据,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在他心上。
那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被洪水夺去家园、又因贪官污吏而冻饿致死的冤魂。
是堤坝垮塌时被吞噬的民夫绝望的哭喊。
是姑苏城那一片浑黄汪洋下的累累白骨。
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奔腾。
但越是愤怒,他越是冷静。
琥珀色的眸子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不放过卷宗上的任何一个疑点。
他运笔如飞,朱砂批红,一道道冰冷的旨意从这暖阁中发出,经由内阁,直达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于是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几乎每一天都会上演令人胆寒的一幕。
囚车辚辚,押解着昔日身着朱紫、趾高气扬的官员,在百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被推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监斩官高声宣读完罪状,朱笔勾决,鬼头刀挥落,血溅刑台,人头落地。
昔日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如今竟成了贪官污吏的断头台,空气中终日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暴君!”
“如此酷烈,岂是仁君所为?!”
暗地里这样的窃窃私语和恶名,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京城某些角落悄然流淌。
尤其是那些与江南官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是兔死狐悲的官员勋贵,更是对云初见恨之入骨,私下里无不以暴君相称。
然而真正身处朝堂核心知晓内情的重臣,如内阁首辅杨文渊、翰林院掌院周文正等人,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日益清瘦、眉宇间倦意深重却目光如炬的年轻帝王,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敬畏。
他们比谁都清楚云初见此举是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体系积重难返的沉疴痼疾。
是在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剜肉补疮,刮骨疗毒。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决心,又何等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