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迟来数十年的话语,在晨光中交织成网,温柔覆盖整片土地。
阿芽怔然良久,忽而笑了:“原来钟声不止响在天上,也落在人心最深的地方。”
小归却神色凝重:“但这才是最危险的时候。当人们重新学会说话,就会想起谁曾让他们闭嘴。仇恨会苏醒,清算将至。若无引导,这场言语复苏,可能变成新的暴政。”
“所以我们得走下去。”阿芽坚定道,“不只是送语晶上山,更要陪它们落地生根。”
三人收拾行装,准备下山。临行前,阿芽最后一次回望万言钟。钟身铭文依旧熠熠生辉,但她注意到,在那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一种“言”字之中,悄然多出了一个新的符号??形似傩面,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正是她吟唱时浮现的金色虚影。
那是属于她的“言”。
也是新纪元的第一个字。
下山路比上山更难。不仅因体力耗尽,更因沿途景象令人心碎。许多村庄仍笼罩在“沉默结界”中,村民眼神呆滞,口中只能发出单调音节。墙壁上残留着被强行刮去文字的疤痕,孩童的课本上大片空白,标注着“此页无内容”。
而在某些城镇入口,竟竖立起新的碑石,刻着:“谨遵圣谕,凡提及万言钟者,视为逆民。”巡逻的静音卫手持铁钳,专挑疑似“复语症患者”抓走。
“他们在反扑。”小归冷声道,“试图用更快的速度重建沉默秩序。”
“那就让我们成为‘传染源’。”阿芽打开皮囊,取出几块语晶,分别交给小归和言七,“每人带三块,深入村镇,找到愿意倾听的人,把声音还给他们。”
他们分头行动。
阿芽进入一个名为“哑井村”的小寨。据传百年前全村因私议朝廷赋税,遭静音司集体施咒,从此再无人能完整说出一句话。她扮作游方傩女,在村口搭起简易戏台,敲响铜锣,唱起一段自创的《语生歌》:
>“井底有光,莫道无望;
>一语破茧,万籁同唱;
>若你记得,娘唤乳名,
>便是重生,不必彷徨。”
起初无人理会。可当她取出那颗记录“孩子第一次叫娘”的语晶,置于鼓面,轻轻一敲??
清脆童音响起:“娘??!”
刹那间,十几个妇女浑身剧震,眼泪夺眶而出。其中一个冲上前,颤抖着嘴唇,终于挤出两个字:“儿……儿啊……”
这一声如星火燎原。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有人开始低声重复遗忘了多年的亲人称呼,有人对着空气倾诉积压半生的委屈。有个少年甚至跪地痛哭:“我说出来了……我真的说出来了……”
阿芽含泪微笑,将更多语晶分发出去。
与此同时,小归潜入一座官学废墟,找到几位曾被驱逐的落第书生。他展示沈砚舟遗留的手稿残篇,讲述“语魄不灭”的真相,并引导他们用心中最不甘的那句话激活语晶??
一人怒吼:“我文章无罪!”语晶化作青焰,烧穿屋顶。
一人悲鸣:“妻儿冻死那夜,官仓满米!”语晶绽出红莲,香气弥漫三日不散。
他们自发组织“语塾”,秘密教授被删改的典籍,收录民间口述历史。
而言七则回到了他曾逃亡三年的故乡县城。他在城隍庙前展开《禁语录》,面对围观百姓,逐字朗读父亲用生命守护的真相。起初有人恐惧退缩,但当他念到“正德八年,皇帝命太监屠村三百口以掩私矿暴行”时,一位老人突然扑通跪下,老泪纵横:“那是我家……那是我爹娘住的村子啊……”
消息迅速扩散。越来越多受害者后代聚集而来,要求公开祭祀、立碑昭雪。
然而,风暴也随之而来。
第七日夜里,阿芽正在一处山村传授缚言咒的基本手势,忽觉寒意袭体。抬头望去,天空竟悬浮着七盏青铜灯笼,呈北斗之形排列。灯笼内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七张活生生的人脸??皆是近期失踪的“复语者”。
“**大祭言……亲自出手了。**”小归疾步奔来,脸色惨白,“他要用‘噬语火’焚烧所有觉醒之声。”
话音未落,一道幽绿火焰自天而降,直扑村中存放语晶的祠堂。火焰过处,文字消失,记忆模糊,连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都再度陷入混沌。
阿芽怒极,举起玉印欲迎战,却被小归拦住:“你现在上去,只会被抽干灵魂!大祭言不在人间行走,他的真身藏在‘无言殿’??那是静音司最高秘所,位于京城地底三千丈!”
“那就去京城。”阿芽咬牙,“只要还有一个声音想说出来,我就不会停。”
次日清晨,三人再度启程。身后,山村百姓自发组成护送队,手持火把与写满话语的布条,一路相送十里。孩子们齐声高唱阿芽教的《语生歌》,歌声穿透晨雾,久久不绝。
行至山隘,阿芽驻足回望。只见万言钟所在的山顶,云海翻腾,竟隐隐形成一座巨大傩面轮廓,双目如日月悬空,嘴角微扬,似在守望人间。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第一个回声。
而她,以及所有不愿沉默的灵魂,终将成为那绵延万里的长歌,在时间的峡谷中,一遍遍传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