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下来,静得出奇,远处的人声、虫鸣声绕过覆满山墙被秋风染黄的爬山虎藤蔓,穿过洞开的窗户,温柔搅动着向晚的空气,却未惊扰两人投向对方眼中的视线。
“三,二……”牟嘉树嘴唇微动,倒数那三秒。“一”迟迟未到,她终于没抵住,别开了眼睛,“不是说‘三秒’?”
牟嘉树却像刚从走神中醒转过来,“抱歉,重来。你数。”
李潇潇看向他的双眼,可就在瞬间,那个问题却像个不速之客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冒出来——潇潇,你会希望我特意跟你说明这个问题吗?潇潇,你的感受是什么?重要的不是那句话,而是,你的感受是什么?潇潇……
目光从单纯的接触练习杂糅进了好奇,带着探询,变得更深更沉更别具意味,她迎着他,接收着他的目光。学长,重要的是,你想跟我说明那个问题吗?牟嘉树神情未变,却既不避开,也没提醒李潇潇,潇潇,你想知道什么?我想告诉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了……但是你的感受是什么?
时间像是无限长,又极其短,没人知道那是十分钟,抑或是三秒,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教室灯啪地一下被摁开,“天都快黑了,怎么还不开灯?”学院门卫室的大爷照例巡查,顺便打开夜间开放的教室的灯——这是自学院设立门禁后的又一项安全措施——在两年前发生的“变态事件”后——一个女生来上夜自习,打开教室灯,却见一个敞着大衣展露无遗的中年男人,坐在课桌上,嘴里正吃着丝袜。当然,这事也是一届传一届,当时情景具体如何,早已无法求证,只看如今大爷每天兢兢业业巡查,也大概能对当初这件事所带来的冲击猜测一二。
但是现在,重要的不是那件事有几分真伪,而是,两人快速得几乎慌乱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向对方。牟嘉树揉了揉眼睛,好似眼睛突然被灯光刺激到。
李潇潇瞥了一眼牟嘉树,心里和她的身体一样慌乱,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坐在她目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学长牟嘉树,而只是牟嘉树——男孩,牟嘉树。她无措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者到底有没有说出来。她只知道自己低声快速地说过,“学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先走了,今天谢谢你,我会再练习……”一边说一遍胡乱把演讲稿、笔、手机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全塞进背包,跨着大步直接朝门口走去,背影消失在走廊。她知道这个理由既牵强又毫不走心,但她别无他法。
潇潇,你的感受是什么?
她刚刚突然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呃……嗯……好,拜拜,注意安全。”牟嘉树凌乱地回应着,还没说完李潇潇就已经出了教室门,他错愕地坐在原位,努力猜想李潇潇此刻的想法。她为什么落荒而逃?
他是在新生报到日那天注意到她的。
和别的喜气洋洋,浑身透着股兴奋劲的新生不同,她莫名有些忧郁,疲惫得好像越了千里万里才终于到了这个地方。
“牟嘉树,走,吃点东西去!”刚才和他一起搬东西的同学喊他。
“你们先去,我回报到处看看。”他应着,眼睛却盯着已经正在排队的看起来是父女的两人。
“这会儿人又不多,那边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啦!”
“你们先去!”他二话不说回到报到点的桌后,招呼那位同学过去。
她生得白皙,眉目倩倩,长发随意披着,慵懒而温柔,却如他之前观察到的那样,眼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笑容极少,虽句句客套却冷淡疏离,和旁边兴致不减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她叫对了自己的名字;她问经院报到处,却任他打趣逗闷都不肯再说更多——他默默记下了这件事。
他毫不介意,甚至感激她父亲的热情和托付;他好奇这对父女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故事,两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这样别扭。
他记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或者说她看任何人任何事,那波澜无惊,不算坦率的眼神——像隔着一道雾障,又像只是在冷静地观察着他,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对她感到好奇,想要关心她,照顾她,目光不自觉总是投向她。他目睹她的孤独沉郁,却也被她不经意间流露的俏皮打动。
可他不想自己的主动令她感到压力,将她推远。于是他总是给她派大大小小的任务,抓住每个机会与她产生联系,也借那晚她的微醺,他难以自持的冲动,问她,她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那个男孩是什么关系。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的反应还是让他心中一沉。
她没有说是“男友”,那么表示他们现在不在交往,或者从明确的关系上来说是这样,但她神情间的忧伤和沉郁却也说明,这段关系于她来说非同小可——这是一段他无法介入,甚至只能猜测的关系。
他有意无意间借周围的人来了解她,靠近她,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等着她。直到那个小长假。
她从家里回来时,好似经历过一番不小的挣扎。只是她看起来既灰心透顶,又像重获新生。不管怎样,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所以当他听说她决定资助支教遇到的小女孩时,他去找柳伶谈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对纷飞的谣传不管不顾,他们两人都不在乎,又能落得清净,少了很多麻烦,因此他们从不解释,也从不刻意保持距离。
柳伶一听便定下那场饭局——解释没有必要,又显得过于刻意,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将事实摆在她面前——眼见为实。当然,她也乐得分享自己近来的幸福与甜蜜。
他和柳伶之间的关系澄清了,但这个李潇潇,却迟钝得令他无言以对。当然,这也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不敏感;二是,她对他全然无意,只是为护全两人之间的体面而佯装不懂。
不管是哪种可能,鉴于那段时间柳伶和他之间的传言又多了新的版本,他也只好顺势与李潇潇保持距离。
他在等待更多的确定性,等待一个契机——但陪她练习演讲显然不是那个他期待的时机——他真的只是希望自己的经验能帮到她。
可他再希望时光倒流也是无望。
他既知道刚才的对视发生了什么,也很清楚她并不讨厌他,但她的落荒而逃,却让他十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