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被巨大悲恸与死寂笼罩的长生宫,沉重的氛围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紧紧缠绕在心头。云微在与唐棠、颜颜郑重道别后,返回了云起门,她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段交织着生死、绝望与守护的震撼经历,也需要向师尊云舒详细禀报此行种种。而唐棠和颜颜,则带着一身尚未平复的伤痕与更深沉的心绪波动,踏上了返回风之谷的归途。
一路上,颜颜试图用各种笨拙却真诚的方式,驱散弥漫在唐棠周身那化不开的阴郁与沉寂。她搜肠刮肚地讲述听风楼里听来的趣闻轶事,兴致勃勃地描述风无量师兄又研究出了什么新奇菜式,甚至不惜自毁形象,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颜瞳师姐被毛茸茸小妖兽缠住时,那副想靠近又害怕、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然而,回应她的,大多是唐棠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或是极其简短、不带任何情绪的一两个音节,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颜颜明白,陆凌寒与魏青衣那场以生死为界、惨烈到极致的离别,像一根淬了冰的毒刺,不仅深深扎入了唐棠的心底,更仿佛撬开了她记忆中那些被层层冰封、不敢触碰的潘多拉魔盒——极乐城暗无天日的囚禁,独孤灼施加于身心的残忍折磨与屈辱,那些被强行压抑在灵魂最深处的恐惧、无助与自我厌弃……所有黑暗的碎片,都在陆凌寒那绝望的身影和魏青衣消散的星光中,被重新唤醒,疯狂撕扯着她本就脆弱的心防。
回到熟悉的风之谷,青翠的竹林,氤氲纯净的灵气,以及风无量早已备好的、散发着家常温暖气息的灵膳,也未能完全驱散这份源自灵魂的沉重与疲惫。颜迟只是用那双洞察世事的凤眸淡淡扫了她们一眼,说了句“回来了便好,尘劳未消,且先静心休养”,便不再多言。颜瞳则细致地为唐棠检查了身体,确认她内腑的伤势在星辰链日夜不息的温养下已稳定愈合,只是神识的损耗与心绪的剧烈动荡,非药石能速愈,需要时间与心境的慢慢平复。
当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缓缓覆盖风之谷,白日里勉强维持的平静便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暗流。
对唐棠而言,夜晚,才是真正煎熬的开始。
连日来的血腥厮杀、了无心如影随形的冰冷杀机、陆凌寒白衣染血的决绝、魏青衣魂飞魄散前那凄美而破碎的笑容……这些画面最终都与她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梦魇交织、重叠——
冰冷的玄铁锁链缠绕四肢,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
独孤灼那张混合着妖艳与残忍的脸庞在眼前放大,带着戏谑而疯狂的笑意……
血月弯刀划破肌肤的锐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令人窒息的屈辱感……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的绝望与无力……
“不……走开……”
“……别碰我……”
黑暗中,唐棠蜷缩在床榻的角落,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额际颈间冷汗涔涔,无意识地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她双目紧闭,长眉紧锁,纤长的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仿佛正被无形的鬼魅扼住咽喉,在绝望的深渊中拼命挣扎。
她又坠回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极乐城囚笼。
“棠棠?棠棠你怎么了?”
最初几夜,睡在隔壁的颜颜总会被她压抑的呜咽、急促的呼吸和床榻轻微的震动惊醒,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立刻冲进她的房间,焦急地轻拍她的脸颊,点亮温暖的灯烛,试图用光和声音将她从可怕的梦魇中强行拉回现实。
被骤然惊醒的唐棠,眼神总会有一瞬间的涣散与未褪的惊惧,如同受惊的小兽。在看清眼前是颜颜担忧的面容后,那惊惧会缓缓沉淀,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疲惫与疏离。她会微微偏头,避开颜颜触碰的手,垂下浓密的眼睫,用那层习惯性的、冰冷坚硬的外壳将自己迅速重新包裹起来,声音淡漠得不带一丝波澜:“无事,魇住了而已。你回去休息吧,不必管我。”
她的拒绝,像带着冰碴的冷水,一次次浇熄颜颜满腔的炽热与关切。颜颜能清晰地感觉到,唐棠那扇好不容易因共同经历生死而对她微微开启一道缝隙的心门,似乎又因为这些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变得更加紧闭,甚至竖起了尖利的冰刺。
颜颜心里又酸又涩,难过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但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的疼惜。她想起三师姐曾私下地提点她:“唐棠姑娘心中的冻土,非一日之寒所成,需以春风化雨般的耐心与温暖,徐徐图之,润物无声。急切与强迫,只会让她缩回壳中,伤了她,也伤了你。”
她看着唐棠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眉头紧锁的模样,看着她白日里强装镇定、却难掩眼底深处那一丝惊弓之鸟般的脆弱与苍白,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坚定。
她不再在唐棠被噩梦纠缠时,贸然闯入那方私密的、充满恐惧的空间。
她不再用刺目的灯光和关切的追问,去惊扰她本就紧绷脆弱的神经。
她决定,换一种更沉默、却或许更贴近她内心的方式去守护。
这一夜,当隔壁再次传来唐棠那压抑的、带着泣音的破碎呼吸与床榻细微的咯吱声时,颜颜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如同夜行的猫儿,来到了唐棠的房门外。
她没有推门。
也没有出声询问。
只是静静地、如同磐石般站在那里。
随后,她周身开始泛起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晕,身形在光芒中优雅地拉长、变化。最终,一只体型庞大健美、毛发如新雪般纯净、额间一道淡金色王纹若隐若现的白虎,取代了少女纤细的身影。它安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俯卧下来,将那毛茸茸、暖烘烘如同小丘般的庞大身躯,严严实实地、充满了安全感地,堵住了唐棠的房门。
白虎阖着那双在夜色中如同蕴藏着星河的琥珀色兽瞳,仿佛只是在沉眠,但那厚重、平稳、带着生命原始力量的呼吸声——呼……吸……呼……吸……——却如同世间最安魂的韵律,穿透那层薄薄的门板,清晰地、持续地,传入那片被噩梦占据的室内空间。
陷入噩梦深渊的唐棠,正被无尽的冰冷与黑暗吞噬。独孤灼那扭曲狰狞的面容在她眼前无限放大,血月弯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朝着她的心口狠狠剜下……
就在那冰冷的刀锋即将触及肌肤,绝望如同潮水般要将她彻底淹没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仿佛冬日里穿透厚重云层的煦阳,蓦然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梦魇迷雾,温柔却有力地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灵魂。
同时,一个沉稳、厚重、充满了蓬勃生命力与无言守护意志的呼吸节律,在她混乱不堪、充斥着尖叫与狞笑的识海中,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呼……吸……
呼……吸……
那声音,驱散了耳畔恶魔的低语与狞笑;那暖意,融化了周身几乎要将她冻僵的极致冰寒。
梦中,独孤灼那令人作呕的身影开始扭曲、模糊、淡化……极乐城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她的感知中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