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问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喧嚣的争论,却在每个人心底荡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它不是一道命令,更像是一份迟疑的邀约,将选择权交还给了每一个在末世余烬中挣扎求生的人。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按照传统,这是一个祭祀与欢庆的日子。而在禁睡时代,它仅仅意味着更长时间的清醒,以及更难熬的、对黑夜的恐惧。然而,今年的夏至不一样。从清晨开始,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共炊点”,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期待与不安的寂静。人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向那些曾给予他们温暖与饱足的大锅。城西的废弃体育馆,是首个“开国礼”的试点。司空玥收到了邀请,作为“共炊网络”最初的奠基人,理应由她来揭开第一锅。但她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当她驾驶着那辆布满刮痕的越野车抵达时,预想中那种等待领袖发号施令的肃穆场面并未出现。体育馆门口,几个孩子正追逐打闹,手里各捧着一只搪瓷碗,碗里是黄绿相间的、热气腾腾的食物。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脂与蛋液的焦香,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是韭菜炒蛋。最家常,也最考验火候的一道菜。司空玥推门而入,只见那口巨大的行军锅早已揭开了盖子,锅边围满了人,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桌上,摆着几大盆刚出锅的炒蛋,香气正是从那里传来。人们正有序地排着队,脸上带着一种紧乎пpa3дhnчhon的松弛。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或者说,没人在意她的迟到。她走到一个正埋头扒饭的小女孩身边,蹲下身,轻声问:“真香啊,这是谁做的?”小女孩仰起头,嘴巴被蛋花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回答:“不知道呀。我爷爷说,锅就在那儿,谁饿了,谁就自己动手。”司空玥愣住了。她看着女孩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就笑了。那笑容像是冰封的湖面在春日暖阳下悄然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带着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释然。她没再提什么规矩,也没问谁开了第一火。一个曾经的矿区工头认出了她,热情地递过来一只干净的碗,给她也盛了满满一勺。“司空顾问,尝尝!咱们自己的手艺!”司空玥接过碗,用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嘴里。一股粗粝的咸味瞬间引爆了味蕾,显然是放盐的时候手抖了。她被咸得眉头紧紧蹙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呛咳。周围的人看见她这副模样,爆发出阵一如当年砖窑里的哄笑。“哈哈,看来还是太咸了!”“没事儿!够烫就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句粗犷的口头禅,曾是陈三皮挂在嘴边的戏谑之言,此刻却像一句心照不宣的暗号,让整个体育馆的空气都变得鲜活起来。司空玥在笑声中,又吃了一口。咸,依然咸得钻心。但那股灼热的温度顺着食道滑入胃里,熨贴了每一寸冰冷的脏器。她忽然觉得,这碗失败的韭菜炒蛋,比她吃过的任何一份精准配给的米其林餐食,都更有人间的味道。仪式结束了,以一种最没有仪式的形式。下午,司空玥独自一人,驱车前往城市北郊那座最高的、早已废弃的发电厂烟囱。她要去取回一样东西——那口被陈三皮留在塔顶、锅底朝天的铝锅。她想把它带回去,作为一段历史的纪念。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塔顶,走近那口锅时,却停下了脚步。不知何时,锅身已经与脚下的水泥基座彻底融为了一体。雨水和尘土在锅内积攒,竟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几株顽强的野稻从石缝中钻出,金黄的根须如蛛网般缠绕着锅底,仿佛这口锅,是大地自己长出的一只凝望着天空的眼睛。她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锅底。那行深刻的家训依旧清晰可辨,而最下方那句潦草的——“别等送外卖的”,字迹已与盘结的根脉融为一体,像是天然生成的脉络,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司空玥沉默了许久,终究没有尝试将它搬动。她只是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仔仔细细地,将锅沿上的每一粒尘埃擦拭干净,如同在为一座无名的墓碑拂去岁月的痕迹。归途中,她路过了桥洞下的旧址。那个简陋的小灶摊竟然还在,只是摊主换成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她正踮着脚,把一块手绘的木板菜单挂上低矮的门框。司空玥下意识地踩了刹车。菜单上没有标价,只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今日供应:爸爸的味道。”她驻足了片刻,目光落向女孩脚边那口熟悉的、烧得漆黑的铁锅。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就在这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锅底残留的一小滩积油,毫无征兆地微微蠕动起来,迅速汇聚,笨拙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字形。——好。字迹只停留了不到三秒,便又缓缓散开,重新化为一摊普通的油渍。这一次,司空玥没有拿出终端录像,也没有做任何记录。她只是隔着车窗,对着那口灶台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如同在致意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当晚,暴雨倾盆。城市被笼罩在无尽的水幕与雷鸣之中。司空玥独自坐在家中,昏黄的台灯是唯一的岛屿。她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支许久未用的旧式录音笔。这是她早期的研究设备,记录了无数灵异事件发生前的环境杂音。她按下播放键,里面是一盘空白的磁带。“沙……”电流的杂音响起,持续不断。她本想关掉,指尖却在触碰到按键的瞬间僵住。在“沙沙”的背景音中,一个极轻、极淡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彼岸传来,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今儿这锅,你们自己看着。”司空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录音,更不是什么加速回放的声音。那语调,那呼吸的间隙,真实得可怕,仿佛……有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对着她的耳朵,轻声低语。她缓缓地,一点点地转过头。“轰隆——!”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光影摇晃间,她清晰地看见,在自己身后的墙壁上,那盏台灯投下的、形似大锅的灯罩影子下方,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靠墙而立,轮廓模糊,肩上似乎还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正对着她的方向,微微地、肯定地点了点头。闪电隐去,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影子消失了。司空玥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没有惊恐,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回应道:“嗯,我们都看着呢。”次日清晨,雨过天晴。司空玥将书房里堆积如山的研究笔记、数据报告、录音原件,全部投入壁炉,付之一炬。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些记录着恐惧、死亡与挣扎的文字,一一化为灰烬。最后,她只留下了一本全新的、空白的册子。在扉页上,她用钢笔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共炊纪年·元年。”做完这一切,她走出家门,像一个最普通的上班族那样,顺手关掉了厨房忘记关闭的电灯。当她走过巷口时,身后的小区里,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锅盖被掀开的金属碰撞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了一曲响彻整座城市的、独属于清晨的交响。这座城市,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醒来。没有人注意到,在城市之巅,那座最高的烟囱塔顶,那口与基座共生的铝锅,在晨光中静静地反照着蔚蓝的天色。锅底朝天,一如他葬礼那日。却再也无人去问:谁还记得那份没有送达的外卖?夏至已过三日。当第一批依靠“七芯二渣饭”勉强度日的幸存者,终于吃上今夏第一顿新米时,没有人发现,吹拂过城市的风,开始夹杂着某种异样的干燥。它不像来自地面,更像来自更高、更远的地方。在安宁管理总局的最高机密档案库里,一个尘封已久的红色警报被悄然触发。警报的内容只有一句话,一个源自“里世界”最古老神谕的提问:当人间烟火重燃,谁来支付薪柴的代价?:()禁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