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朗神甫终于把信要了去……有几封写得比较谨慎,早就寄给了您,但是没有回音。”
“我敢起誓,我在修道院里从没收到过你的信。”
“天哪!是谁把信给扣了?”
“你想想我有多痛苦吧,在教堂见到你那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上帝开恩,使我明白了我对他、对我的孩子、对我的丈夫犯了罪。”德·雷纳夫人又说道,“虽然我一直认为他从来没有像您那样爱过我。”
于连不由自主地扑到了她的怀里,但德·雷纳夫人把他推开,相当坚决地对他说:
“我那位可尊敬的朋友谢朗神甫使我明白了,我既然嫁给了德·雷纳先生,就等于把我的全部感情,甚至我不知道的、在与别人发生要命的关系之前从未经受过的感情都许给了他……自从我忍痛交出了这些宝贵的信以后,我的日子过得即使不幸福,至少也相当安详。别扰乱我的生活了,做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吧。”于连不住地吻她的手,她感到于连还在哭。“别哭了,您哭我难受极了……现在轮到您给我讲讲您的情况了。”于连根本说不出话来。“我想知道您在修道院里生活是怎样过的,说完您就走。”她一再说道。
于连心不在焉地讲了最初他所受到的没完没了的算计和妒忌,后来当上了辅导教师,生活才能安静一点。
“很久没有您的消息,”于连继续说道,“我以为大概是想让我明白我今天已经十分清楚的事,就是您不再爱我,我对您已经无足轻重了……”德·雷纳夫人紧握着他的手。“就在这个时候,您给我寄来了五百法郎。”
“没有的事。”德·雷纳夫人说道。
“信封盖的是巴黎的邮戳,落款则写保罗·索海尔,使怀疑的人都无机可乘。”
至于这封信可能是谁写的,这问题引发了一场短暂的讨论。思想一分散,两人严肃的语气不知不觉地也改变了,又回复到原来那种卿卿我我的口吻。房里很黑,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但声音可以说明一切。于连用胳臂搂起女友的腰,这种举动包含着很多危险。德·雷纳夫人企图推开他的胳臂。于连很机灵,立刻讲起一段有趣的经历,以吸引她的注意力,使她忘记了胳臂而听之任之。
对那封汇来五百法郎的信进行了一番猜测之后,于连又继续讲。谈到前一阵的生活,他多少增加了点自信,其实这段经历比起当时发生的事,根本不足挂齿。他全部心思都在考虑这次夜访将以何种方式结束。夫人隔一阵便对他说:“您一会儿就走吧。”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
他心里想,如果我给打发走那该多丢脸啊!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她永远不会再给我写信。天晓得我什么时候能回到这个地方来。这一刻,于连心里一切圣洁的想法刹那间都消失了。他坐在一个心爱的女人身旁,几乎已经把她搂在怀里,又处身在一个他曾经销魂蚀骨的房间,周围一片漆黑,却分明看得出她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从她起伏的胸脯感到她在抽噎,而他却不幸成了一个冷酷的政客,像在修道院的院子里发现自己正被一个比他强的同学所作弄时那样,心里不断在盘算,表面装得很冷漠。他故意把话拖长,并谈起离开维里业后生活过得如何不顺心。德·雷纳夫人听了暗想:这样说来,他经过一年的离别,周围几乎完全没有能唤起回忆的东西,我已把他忘了,而他却一心只怀念在维尔基度过的幸福时光。想到这里,德·雷纳夫人抽噎得更厉害了。于连看见夫人已被自己的叙述所打动,知道该试试最后一张王牌了,便突然提起刚收到从巴黎寄来的那封信。
“我辞别了主教大人。”
“什么,您不回贝藏松?您要永远离开我们了?”
“对,”于连的口气很坚决,“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连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把我忘记了,我要走,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地方。我要去巴黎……”
“你要去巴黎!”德·雷纳夫人不禁喊了起来。
她几乎泣不成声,说明她已经心乱如麻。于连需要的正是这种激励。他要作一种尝试,结果可能对他不利。在夫人发出惊叫之前,他看不到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产生的效果。他再也不犹豫了,一心只怕失此机会将追悔莫及,便站起来冷冷地又加了一句: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您了,愿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子走了几步,正在把窗子打开的时候,德·雷纳夫人突然向他冲去,投进了他的怀抱。
就这样,经过三小时的谈话,于连获得了前两小时梦寐以求的东西。昔日柔情,现已回归。这事若早一点发生,德·雷纳夫人消除后悔,本可带来天上人间的美满,而靠手段才使旧情复炽,所得的充其量不过是欢愉而已。于连不顾女友的坚持,非要把长明灯点着。
“难道你不愿我留下一点点与你相会的回忆吗?”于连说道,“难道要让我失去你这双妙目中的情爱?使我再也看不见你白皙的纤手?你想想,我此去也许会离开你很久!”
想到这一点,德·雷纳夫人泪如雨下,什么也无法拒绝了。但曙光已现,维里业东面山上的杉树逐渐露出鲜明的轮廓。于连陶醉在欢乐之中,不仅不走,反而要求德·雷纳夫人让他整个白天都藏在她的房间里,到下一个夜里才走。
“为什么不呢?”夫人回答道,“我再度失足,实在命该如此,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我已万劫不复了。”说着她把于连紧紧拥在胸前,“我丈夫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起了疑心,认为是我在这件事情上耍弄他,很生我的气。如果他听见声响,我就完了,他会把我看作是坏女人赶出家门的。”
“噢!这是谢朗神甫的口吻,”于连说道,“在我万般无奈去神学院以前,你绝不会对我这样说的,因为那时候你还爱我!”
这句话说得很冷静,果然奏效。于连看见女友很快便忘掉被丈夫撞见的危险,反而更担心于连对她的爱情产生怀疑。天色迅速破晓,把房间照得一片明亮。当于连重又看见美人在怀,而且几乎俯伏在他脚下的时候,真是得意忘形,乐不可支,因为那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仅仅几小时以前,这个女人还一心只害怕严峻的上帝,拘泥于家庭的责任。可是一年来努力坚持的决心在于连勇敢的冲击下终于冰消瓦解了。
不久,屋里传来了声音,一件没想到的事使德·雷纳夫人惊惶起来。
“那个讨厌的艾莉莎要进房间来的,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问于连道,“藏在哪儿?我把它放到顶楼去。”突然,她快活地喊了一声。
“不过得经过仆人的房间。”于连吃了一惊,说道。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然后喊仆人,把他支开。”
“要准备一句话,万一仆人经过走廊,发现梯子时好作解释。”
“没错,我的宝贝,”德·雷纳夫人说着吻了他一下,“你呢,万一我不在的时候,艾丽莎走进来,你一定要尽快藏到床底下。”
她忽然如此高兴,使于连感到很惊讶,心想:嗨,真有危险的时候,她不仅不慌乱,反而机灵起来,因为她已经忘记后悔了!女人真了不起!啊!能获得这样一颗心,是何等光荣呀!于连心里乐滋滋的。
德·雷纳夫人拿起梯子,对她来说,梯子显然是太重了。于连过去帮忙。只见她苗条婀娜、娇俏无力的身躯突然毋需帮助,抓起梯子,像举椅子那样举起来,迅速扛到四楼的走廊,沿着墙根放倒,然后喊仆人,趁仆人穿衣服的时候,爬上鸽楼。五分钟后,她回到走廊,发现梯子不见了。到哪儿去了?如果于连不在室内,这点危险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在这个时候,如果她丈夫看见了那把梯子,后果就难以设想了。德·雷纳夫人四处寻找,终于发现梯子在房顶下,原来是仆人扛到,甚至藏到那里的。此事有点蹊跷,若在以往,她早就慌了。
她心想:“二十四小时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要紧?那时于连早走了。我不就是害怕加后悔吗?”
她隐隐感到自己会一死了之,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和于连分手,本以为今生难以再见,可现在,上天又把于连还给了她,他们又相见了,而于连为了与她相会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这还不算情深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