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裴雁开具的商行路引,这一路畅行无阻。
白日里,车轮碾过官道坚实的黄土,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夜晚来不及赶到城镇,便在避风的开阔地支起帐篷,燃起篝火。
这是离开别院的第三个夜晚。他们刚刚经过陕县,函谷关的轮廓还隐在远方的暮色里。
天色渐暗,众人在一片背靠土坡的空地上安顿下来。因地方有限,赵刃儿杨静煦共用一顶帐篷。
帐篷内,两人简单铺了草席,和衣而卧。这是上路以来,赵刃儿第一次与杨静煦同帐而眠。前几夜,她不是在外巡守,便是在篝火旁坐着,将相对安稳的休息处让给他人。
终于可以放下警惕,连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赵刃儿很快沉入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像针一样刺醒了她。并是有什么异动,而是身边人过于压抑的呼吸。
她立刻侧过头,借着透入帐篷的微弱火光,看向身旁的杨静煦。
只见她整个人蜷缩在厚重的狐裘里,身子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双目紧闭,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额头已被冷汗完全浸湿,几缕碎发黏在苍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上。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抗拒着什么,双手则紧紧攥着狐裘的边缘。
赵刃儿的心瞬间揪紧。她迅速支起身,伸手探向杨静煦的额头,触手一片潮热。
“明月儿?”赵刃儿压低声音,一边用衣袖去擦她的汗水,一边试图唤醒她。
杨静煦却仿佛被困在更深的梦魇里,毫无反应。她的身体颤抖得更明显了,喉间溢出模糊的呓语,像是哀求,又像是抗拒。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
赵刃儿立刻明白了,她身子在发着低烧,梦魇惊惧却让她遍体生寒。狐裘能保暖,却驱不散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与恐惧。
她不再试图喊醒她,那样反而可能让杨静煦在梦魇中受惊。她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毯子也轻轻加盖在狐裘之上,随即侧身躺下,隔着层层织物,将那个因为寒冷与惊惧而颤抖的身体轻轻揽入怀中。
“明月儿,别害怕……”她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都是梦,不是真的。”
她的手掌隔着狐裘,在杨静煦背后缓慢而坚定地轻抚着,用稳定的节奏和体温,对抗着那无名的梦魇与寒意。
起初,杨静煦的身体依旧紧绷,但在那持续不断的温暖和安抚下,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攥着狐裘的手指也慢慢松开,只是偶尔还会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赵刃儿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长夜漫漫,她就这样守着,用自己的体温熨帖着那滚烫又冰冷的身体,直到怀中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直到东方将白。
晨光取代了星子,帐篷内渐渐明亮起来。
赵刃儿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动了一下,她立刻闭上眼,调整呼吸,装作仍在熟睡。
杨静煦醒了。她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发现自己被赵刃儿揽在怀里,身体一僵。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挪出来,动作轻缓得像一只怕惊动猎人的小兽。
赵刃儿透过眼缝,看着她坐起身,背对着自己,抬手快速而用力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开始整理微乱的鬓发和衣裳。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当她再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平日里那副温和的神情,除了眼睛无法掩饰的些许红肿,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阿刃,天亮了。”她轻声唤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却听不出半分夜里的脆弱。
赵刃儿“适时”醒来,对上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问:“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杨静煦的回答快得几乎没有缝隙,她甚至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和如晨曦的笑,“这狐裘很暖和。”
赵刃儿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得分明,那笑容如同映在水面上的月光,看似清亮,实则虚幻,一触即碎。她在用尽全力,维持着一个“无事发生”的假象。
接下来的几日,杨静煦将这份“正常”维持得几乎无懈可击。她不仅过问每日的行程进度,更会在扎营后,召集大家,详细了解马匹状况与物资消耗。她用了一天时间记住了所有女兵的名字,和张出云讨论织机的安排,与谢知音研究染料的配方。她甚至能分出心神,同驾车的贺霖聊上几句沿途风物,偶尔还会露出一两个符合场景的浅淡笑容。
只是,赵刃儿看得清楚,她进食时总是吃得很少,动作依旧优雅,却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需的任务,食不知味。
她坐在马车里时,目光常常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致上。看似在观景,眼神却空洞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抽离,只在独自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
每次下车,即便她努力掩饰,赵刃儿也能看出她需要用手紧紧扶着车辕,才能稳住微微发颤的身形。
她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意志力,透支着自己本就未愈的精神与身体,维持着那层脆弱不堪的平静外壳。
赵刃儿策马跟在车旁,将所有细节收于眼底,那份焦灼与无力感如同野草,在心底疯狂滋长。
行程进入后半段,地势渐显荒凉,人烟愈发稀少。
这日午后,车队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道旁是乱石土坡,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忽然,坡后呼啦啦涌出二三十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汉子,手持锈钝的柴刀,削尖的草叉,慌乱却贪婪地拦住了去路。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眼神浑浊,却又闪烁着饿狼般垂死挣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