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雨想起了历史课上那场关于拿破仑的、让她感到无力的激烈辩论,想起了唐梨那篇灰色的、让她感到震撼和窒息的作文,想起了周围人那些或明或暗的、将她自然而然归类为“循规蹈矩”、“听话懂事”的目光。一种混合着委屈、不甘、被轻视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自我怀疑的怒火,罕见地在她一向温顺平和的胸腔里,窜起了一小簇幽蓝色的、摇曳不定的火苗。
“你……”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为自己,或者为自己所代表的那种“正确”的生活方式辩护,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词汇匮乏得像被洗劫过的仓库。在唐梨这种赤裸裸的、带着毁灭性气息的“真实”和“决绝”面前,她那些来自于书本和师长教诲的道理、那些关于“未来”和“前途”的规划,显得如此空洞、虚浮,不堪一击。
唐梨却没有再理会她这无声的、软弱的抗争。她倚着冰冷锈蚀的栏杆,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抽完了那支烟,直到烟蒂短得几乎要烫到她那纤细的、指节分明的手指,她才用一种无比熟练的、仿佛重复过千百次的姿态,将那点最后的猩红,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用力摁熄。那一点垂死挣扎的光亮,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小块丑陋的、黑色的灼痕,像一块烙印。
她随手将熄灭的烟头丢在脚下干裂的水泥地上,用她那双看起来有些旧的帆布鞋的鞋尖,随意地、带着某种泄愤意味地碾了碾,仿佛碾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令人厌烦的昆虫。然后,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直起身,准备离开这个只属于她片刻的、放逐之地。
在与林未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带着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于颜料和松节油混合的、独属于她的气息,她忽然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再次看向林未雨。她的嘴角,挂着那个林未雨已经无比熟悉的、带着冰棱的、讥诮的弧度。
“对了,好学生,”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暗夜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的善意,或者说,是毫不掩饰的恶意,“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免费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刻意在“乖”字上停顿了一下,充满了讽刺。
林未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得她胸口发疼。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滑腻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让她遍体生寒。
唐梨微微凑近了一些,她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林未雨能看清她眼底那细微的、红血丝的纹路,能感受到她呼吸间带出的、微弱的烟草气息。
“你以为,”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缓慢地说道,每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重重地敲打在林未雨毫无防备的心上,“只有我这种‘坏学生’才会碰这种东西吗?”
林未雨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她的大脑一片混乱,无法理解唐梨话里隐藏的、更深层的含义。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唐梨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看到猎物落入陷阱般的快意光芒。她像是非常满意林未雨此刻这种茫然、无措又带着一丝隐隐惊恐的表情,这极大地取悦了她。
“你知道吗?”她轻轻地,几乎是贴着林未雨的耳朵,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音量,投下了那颗足以在林未雨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的炸弹,“顾屿——”
她刻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拉长了音调,像悬疑小说里最吊人胃口的留白,充分欣赏着林未雨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和那瞬间收缩如针尖的瞳孔。顾屿的名字,像一道挟带着冰雪的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思绪,留下焦灼的痕迹和彻骨的寒意。
“——他也会抽。”
说完这最后一句,如同完成了谢幕前最精彩的一次亮相,唐梨不再有任何停留,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了恶作剧后的、慵懒而又满足的神情,仿佛刚刚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她径直从天台那扇沉重的铁门门口走了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声清晰的楼梯间里不疾不徐地回荡,嗒,嗒,嗒……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下方那片属于“正常”世界的、模糊的喧嚣声里。
只留下林未雨一个人,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立在天台呼啸而过的、越来越冷的寒风中。怀里那本厚重的英语词汇书,此刻重得几乎让她抱不住,像一个巨大而可笑的讽刺。
顾屿……
那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撞击着每一根神经。那个数理化课上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天才,那个笑容时而灿烂如阳光、时而却笼罩着一层神秘忧郁的男孩,那个在冬日初雨中沉默地将伞塞给她、自己转身冲进雨幕的少年,那个在图书馆午后慵懒阳光里、安静听她磕磕绊绊讲解古诗词时睫毛会在脸颊投下细密阴影的侧影……他?抽烟?
怎么可能?
这荒谬的、极具冲击力的信息,让林未雨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的死机状态。她拒绝接受,拼命否定。这一定是唐梨的恶作剧!是那个行为乖张、内心灰暗的“坏学生”,为了扰乱她心绪、为了将她也拖入某种不安的境地而编造出来的、恶毒的谎言!顾屿或许有些叛逆,或许有些不合群,或许身上带着一些她无法理解的秘密和沉重,但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和香烟,和这种在校园里明确代表着“堕落”、“不良”和“自我放逐”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这完全颠覆了她对他的所有认知和想象!
可是……唐梨那笃定的、带着某种隐秘共谋意味的、甚至有一丝“我了解他不为人知一面”的炫耀和打击的眼神,那冰冷的、不带一丝玩笑成分的语气,又不像是单纯的、毫无根据的谎言。那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怜悯的宣判。
风,更冷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透她单薄的校服,扎进她的皮肤,让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她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个被唐梨用鞋底碾灭的、扭曲变形的烟头上。它像一个丑陋的、无法忽视的伤疤,一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印记,牢牢地烙印在这片被遗忘的天台的水泥地上,也仿佛同时烙印在了她此刻混乱的心上。空气里,那股令人不安的、带着焦苦气息的烟草味,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顽固地、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她的鼻端,也像一张无形的网,萦绕在她骤然变得迷茫而沉重的未来里。
她再也无心去记任何一个英语单词。那些黑色的字母在她眼前疯狂地扭曲、跳跃、变形,组合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案,最终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她抱着那本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书,失魂落魄地、几乎是踉跄着走下了天台,重新融入那片属于阳光、规则、分数和排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园喧嚣之中。
但她的心,却仿佛有一部分,被永久地遗留在了那个空旷、寒冷、风声呜咽、弥漫着危险烟草气息和冰冷秘密的天台上。
那个由唐梨轻描淡写般投下的、关于顾屿的秘密,像一颗带着剧毒的种子,被她无意间吞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土壤里。它是否会悄然发芽?会生长出怎样扭曲缠绕的藤蔓?最终又会绽放出怎样诡异妖艳、甚至致命的花朵?
此时的林未雨,站在青春迷蒙的烟雨之中,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铁门,只觉得前路茫茫,寒意彻骨。她一无所知,只能怀揣着这颗突然植入的不安种子,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