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望着此刻的顾放,仿佛窥见了一丝旧日影子——那个尚未被阴谋与伤痛摧折,于千军万马前仍能从容谈笑、百战不殆的大乾战神。她想象过那样的顾放,必定是锋芒耀目、自信昂扬,是人群中绝无法忽视的存在。
她其实能理解黄西宁的担忧。顾放绝非池中之物,即便如今收敛锋芒,其心智、手段与潜在的影响力依然深不可测。他们这群异类将关系半明半暗地暴露在他眼前,无异于将某种把柄或软肋递了出去。未来若有变故,顾放要是反制,他们将极为被动。
可林意心里,一丝一毫也不愿将顾放视作那种潜在的威胁与算计者。她想起初来乍到时,他那份敏锐察觉她不安的温柔,不动声色给予的包容与安全感,想起他默默收留那些因伤退役、前途渺茫的老兵,为他们保留最后一片安身立命之所的仁厚,想起当她知道她那些奇思妙想能惠及百姓时,他毫不犹豫、不计成本的支持与信任。
她不相信这样的顾放,会有一日将冷刃对准他们。她的顾放,风光霁月,胸怀坦荡;她的顾放,高山景行,自有风骨。她信他,这份信任并非盲目,而是源于点点滴滴汇聚起来的认知与感受。
心绪翻涌间,林意不由低声问了出来:“那夫君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即使以后,我们做的事情,或许会触及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顾放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片刻后,他才缓声道:“小意,我不问你究竟从何处来,也不问你与你同门究竟欲行何事。但我知你心性,知你绝非奸恶之辈。你们所谋,若真有裨益于生民,有助于天下,我便没有理由站在对面。”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或许无法全然明了你们的路,但我会在你回头时,让你看到我在这里。至于其他,你是我的妻子,护你周全,让你能安心去做你想做、该做之事,本就是我分内之责。何须多问是否站在你这边?”
林意望着顾放沉静的眼眸,心中最后一丝因他人质疑而生的阴翳,悄然消散无踪。
窗外天光在顾放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方才那抹神采飞扬的笑意尚未完全消散,林意不由得看的出神,直到顾放再度挑眉,眼含戏谑,“怎么?真看呆了?”
林意这才倏然回神,非但不羞赧,反而坦然点头,“是啊,夫君本来就好看,刚刚那副样子神采飞扬的,更好看了,把我都吸引住了。”
顾放闻言,眼底笑意更深,“能为小意勾魂摄魄,是我的荣幸。”
林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略带惊奇地细细打量他,忍不住问道:“夫君,我感觉你最近这段时间好像变了许多,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顾放低笑出声:“这段时日的喜事?与你成亲,便是最大的喜事。”见林意一副你又来的嗔怪表情,他才收了玩笑神色,语气放缓道:“其实,我本性原就有些张扬跳脱,并非一贯这般沉静。只是先前重伤难愈,郁结于心,许多事力不从心,便索性收敛了性子,人也消沉了不少。但自与你成亲后,小意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欢欣与光亮。许是心头畅快,近日觉得,胸口那团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不知不觉竟散了许多。人一旦松快,本性自然也就流露出来了。”
林意听得眼眸愈发明亮,开心道:“原来这果然是夫君的性格啊。我原先还想过,夫君可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应该是特别耀眼的性格才对,现在是性格会不会是受伤后性情大变的,之前还一直在幻想着夫君原本的性格应该会是何等的吸引人呢。”
顾放听罢,却摆了摆手,神色轻松:“我性格张扬与否,与打仗输赢其实并无干系。说实话,我许多武官同僚,性格反倒比我低调豁达得多。我嘛,算是其中异类。”
林意眨了眨眼,突发奇想,压低声音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他们都有过败绩,所以不好意思张扬?”
顾放被她这一本正经的猜测逗乐,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故意板起脸,眼底却全是笑意:“这话可不能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岂能以此论人长短?”他收回手,神色间多了几分回忆,“我之所以张扬,许是因为自幼做什么都还算顺遂。学文习武,领兵布阵,似乎总比旁人容易些上手。加之父亲母亲格外疼宠,从未严厉约束。”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摇了摇头,“这般环境长大,小时候的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霸道性子,活脱脱一个被惯坏了的刁蛮小少爷,没少让家里长辈头疼。”
林意顺着顾放的话,在脑海里仔细描摹起他小时候的模样,以顾放现在这般清俊轩朗的底子,小时候定然是个粉雕玉琢、漂亮得不像话的娃娃。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捧住脸,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慈爱的笑容,眼神都飘忽了起来:哎呀,光是想一想那画面,就有点扛不住……
顾放被林意这副明显神游天外、还对着自己露出诡异姨母笑的表情看得有些发毛,不解地问:“小意?想什么呢?”
林意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用一种仿佛在逗弄奶猫的语气道:“我在想呀,夫君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呢?一定是个特别特别可爱的小团子吧?白白嫩嫩、脸蛋软乎乎的,眼睛又大又亮,说话声音奶声奶气,唇红齿白,像个糯米团子成精了似的!”
顾放:“……”他,堂堂大乾战神,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顾大将军,什么时候跟可爱、团子、奶声奶气这种词扯上过关系?这想象未免过于离谱。
顾放无语地撇了撇嘴,视线飘向一旁,随口接了句,带着点扳回一城的戏谑:“你自然是见不着我小时候的模样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林意脸上,意有所指道,“若是我们努努力,或许将来能见到一个模样性情或许很像你,也或许很像我的小孩。到时候,你便能猜个大概了。”
【【【高亮:只是口嗨!根本没那啥过!】】】
“好啊!”林意一听,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事不宜迟!夫君说得对,这等大事合该早早安排,今晚我们就……唔!”
她话没说完,就被顾放眼疾手快,带着笑意轻轻捂了一下嘴。顾放脸上那副无奈又好笑的神情更明显了,心里暗暗摇头:好像论起这直言不讳的劲头,自己从来就没在这丫头面前占过上风。
顾放看着她那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付诸行动的兴奋模样,终是失笑,“随小意喜欢。只是孩子的事,我们暂且不急。你还年轻,太早有孕于身体无益。况且,孕育子嗣过多,对母体损耗亦大。”
林意闻言眨了眨眼,好奇道:“夫君怎么知道太早怀孕对我身体不好?”她恍然,怪不得每每情浓时,顾放总在最后关头克制住,原来是在顾虑这个。“可是我这个年龄的女子大多数都已经生儿育女了吧?”
“看书所知。”顾放答得平静,“和政公主育有八子,生产最后一子后次日薨逝,年仅三十六。魏佳氏生育六次,终年四十九。长孙皇后诞育七位子女,崩时亦只三十六岁。”
林意:“……”这举例还真是具体又震撼。她一时不知该感慨顾放用心查证,还是该吐槽他这举例未免过于警醒。
“所以,夫君既不想我们太快有孩子,也不愿要太多孩子?”林意理顺了他的意思,却更觉惊讶,“可是现在不是都讲多子多福,家族兴旺吗?”
顾放眉头微挑,神色冷静,“西汉昭帝、成帝、哀帝,宋朝仁宗、哲宗、高宗、宁宗,皆绝嗣。帝王坐拥四海,广纳妃嫔,尚且如此,何况寻常人家?子嗣缘法,强求不得,亦非越多越好。与其追逐数量,虚耗根本,不若顺其自然,重在教养。有一二佳儿,承欢膝下,足矣。”
林意听得怔住,望向顾放的目光里充满了钦佩。她忽然想起曾看过某位学者的研究,提及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中,真正能留下后代的男性其实不足两成,可多子多孙的执念却贯穿了几乎整个农耕文明,甚至绵延至今。
她不由地坐直身体,像模像样地朝顾放抱了抱拳,语气真诚:“厉害啊,我的夫君!没想到你竟有这般觉悟,思想简直是超脱了这个时代的局限!”
顾放的声音放得很轻:“有时想想,倘若人生终归是一场空,那子嗣传承,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林意心头猛地一跳,敏锐地捕捉到顾放话里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淡泊,她立刻坐直了身体,担心地看向他:“夫君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人生怎么会是一场空呢?我们活着的每一天,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感受到的悲欢喜怒,不都是真实存在的吗?”她心里警铃大作:完了完了,她的顾放该不会是玉玉了吧?是因为重伤后落差太大导致的吗?等下回去一定要问问黄西宁,他虽然看着不像心理医生,但好歹是个医生,总比自己懂得多。
顾放抬起眼,对上林意写满担忧的眸子,反而轻轻笑了笑,“我只是想说,很多世俗的条框、旁人的眼光,其实不必太过在意。为自己套上太多枷锁,不过是徒增烦恼。”
这话道理是对的,可林意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一般人劝慰别人看开些,会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或者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哪有直接上来就说“人生是空”的?这不像豁达,倒像是一种深藏的自我否定。不行,必须得找黄西宁聊聊,哪怕他能给点初步的判断或建议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