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云摇头道:“你不用管我,我再看看各方面的消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理出个头绪来。”
清晨,甘蓝河上一片雾汽袅绕,缠绕着金色红色的光线,悠悠然飘**在空中,最后化成一束束淡淡的烟散去。程行云默默走在河边,后边有几个侍卫官远远跟着,当他把手浸入那冰凉的水中,久远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让他几乎痛哭出声,他捧了水浇到脸上,水珠惆怅地滑落,有的沾在长长的睫毛上,仿如晶莹的泪珠。
这里是他的家乡,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他童年时的欢笑,最熟悉的,莫过于这不停流淌的甘蓝河。每个晨晨昏昏,他总会在哥哥的带领下来这里挑水洗东西玩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把他一手带大,当他七岁时,已经有能力自理,哥哥为了赚钱给两人娶媳妇,便签了契约到金继祖的大院里做长工。逢初一十五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哥哥会带许多好吃的回来,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舍不得吃,偷偷塞在怀里带回来。
他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快乐地过下去,像很多甘蓝人一样,哥哥赚了钱娶媳妇,然后自己长大了,也去打长工赚钱,自己也娶上媳妇,再生许多娃娃,每天被媳妇的唠叨磨得耳朵生茧,被娃娃吵得哇哇乱叫。可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意,一个深夜,有人气势汹汹跑到他家砸门,他慌了心神,从窗户跳出来,前面的人很快追了出来,他逃到甘蓝河边,听到后面的声音,“别让他跑了,老爷说要斩草除根!”他憋了口气,跳入甘蓝河中,随着流水漂走。因为经常在河里玩,他深谙水性,漂了很远才抓住一根桥墩停下来,等他偷偷潜回来,才知道哥哥已经死了,被金家挖了个坑埋进乱坟坡,他连哥哥的尸首都找不着了。
他突然想起来,哥哥有次回来,笑嘻嘻地问他想不想要个小侄子玩,说如果以后要离开这个地方愿不愿意跟他走,看着他连连点头,哥哥才告诉他,他喜欢上了金家的大太太,并且和她有了孩子,她要他带她走。
哥哥那时候信心满满,“我有的是力气,到哪里找不到活干,到哪里找不到饭吃!”
他总坚信哥哥可以解决一切事情,四邻里,他一天能劈最多的柴,能挑最多的水,能割最多麦子高粱,能唱最好听的甘蓝调。
他从来没想到,那么英明神武的哥哥会成为乱坟破上的累累土堆。
他只好孤身流浪,在省城乞讨了许久,练出了一身挨打的本领,后来长大了些便去当兵,因为他的沉默和坚忍,他很快被上司赏识,教他读书识字,极力栽培,并把他调派到总司令身边当侍卫官。总司令有一次遇刺,他想都没想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上去救人,总司令感激之下,问他想要什么职务,他径直指着南方,“甘蓝!”等甘蓝驻军司令空缺,总司令便把他调了过来。
他回来了,可是再也没有亲人。
不知什么时候,刘副官默默站到他身后,刘副官叫刘书远,是他入伍后的第一个朋友,他是个读书人,开罪了当地的恶霸逃了出来,万般无奈下当了兵,开始他受不了军队里每日每夜的操练,甚至害怕看到人流血,程行云一直帮助他鼓励他,终于让他撑过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时,两人总把微薄的军饷凑到一起喝酒,分享过去的经历,喝醉了便抱头痛哭,醒来时便生生多出几分力气,撑过那地狱般的操练。
因为军队里读书人少,刘副官很快提拔上去当了文书,程行云也调派去了总司令部,两人又共处了一段时间,当知道程行云要赴任时,刘副官二话不说,丢下在总部的大好前程,跟着他来到甘蓝。
当脸上的水慢慢干了,程行云转头大步走向驻军总部,刘副官仍沉默地跟着,程行云突然停住脚步,刘副官没有料到,差点撞了上去。程行云目光深邃地看着甘蓝河,“刘兄,我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我没办法回来,你一定要找机会把那姓金的办了!”
刘副官还没来得及答腔,程行云已经头也不回走了。
甘蓝城里还是一片静寂,金家大院早就忙成一团,管家张罗人手赶制了一晚孝服,总算天亮前赶出了三百多套。管家来不及喘口气,连忙要丫头们把孝服发下给大家穿。
金家大院光护院就有一百来人,这些还不算在省城和外埠的保镖,长工和丫头老妈子加在一起都超过两百,在省城和外埠的工人更是多到无法计算。甘蓝许多人都是靠他吃饭,在甘蓝没有派驻军队前,金继祖实际上就是甘蓝的土皇帝,他跺跺脚甘蓝城都要摇三摇。后来总司令把军队驻扎在这里,他的气焰才收敛了些,历届甘蓝驻军将领对他都要礼让三分,在军阀混战时,他的生意受了很大影响,便更加低调了,开始缩在家中韬光养晦,以期躲过一阵复出。
沉闷的锣鼓声响了一夜,在人们的睡梦中萦绕不去。太阳刚挂上金家大院的屋顶,一阵唢呐声把人们从苦水泪水浸泡的梦中惊醒,唢呐声里有颤抖有哭泣有哀鸣有悲叹,当一阵拉长的如哭泣的唢呐奏过,锣鼓随之响起,先是轻轻击打,好似温柔的手在抚慰人们的心灵,当唢呐声变得凄厉,锣鼓也跟着激越起来,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心里,让人觉出了阵阵疼痛。当唢呐声缓下来,成了长长的悲叹,锣鼓一声声敲打在边上,似乎是疼痛后的隐隐怅然。
突然,铙钹声顿起,把怅然统统抹去,鼓点跳跃起来,与唢呐声交织缠绕,顺着铿锵的声音而上,汇成一曲悲壮的送别,汇成一曲撕心裂肺的恸哭,笼罩整个天地。
甘蓝的风俗就是如此,谁家要是有人过身,那甘蓝送别调里的锣鼓一定要响三天三夜才能停,一般演奏者分两班,一班累了另外一班就赶紧接上,除锣鼓外,吹鼓手班里还有唢呐和笙梆铙钹,北方人听不惯缠绵悱恻的调子,连最凄凉的送别调也是由如泣如诉的唢呐吹出,配合着锣鼓的悲壮和铙钹铿锵的气势,把人热闹地送入黄土中埋葬。
一曲送别调奏完,甘蓝城里热闹起来,人们陆续赶到金家吊唁,一个晚上的功夫,灵堂已经设好,家宝的大幅遗像挂在客厅中间,他的黑色杉木灵柩停在客厅正中,供桌上摆了满满的肉和果品,两支巨大的白蜡烛正缓缓流泪。
丫头们把叶芙蓉扶了起来,为她擦干净了身子,穿上麻布孝衣,在髻上插上白花,小蓝又端了碗粥,哀声道:“少奶奶,求你了,你就吃点吧,你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这样下去顶不住的啊!”
叶芙蓉脸上没有一点生的气息,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神茫然,目光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小蓝又说了一遍,见她仍是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把粥往她嘴边送。
叶芙蓉总算有了反应,她迅速把头扭过去,把面前的东西当成毒药,小蓝始料未及,手一抖,粥全撒到地上,丫头连忙拿了抹布来擦,小蓝泪水涟涟道:“少奶奶,你不要这样,你就吃点吧!”
叶芙蓉看都没看她一眼,沉默着走到院里,靠在廊柱上痴望着天空,小蓝连忙跟了出来,见她竟然慢慢坐在卧榻上,旁若无人地看起书来。小蓝和几个丫头跪了满满一地,苦劝她吃东西,叶芙蓉丝毫不理会,好似已跟人世隔开。早有老妈子跑去叫了金继祖来,他气呼呼地走进院内,冲小蓝她们怒骂道:“一群没有用的东西,这点事都办不好,来人,给我把她的手脚按住,就是死灌都要让她吃!”
四个丫头连忙把她按到卧榻上,小蓝憋了满眶泪水,颤巍巍地端着碗来喂,叶芙蓉把眼紧闭上,头偏到一边,金继祖上来捏住她下巴,喝道:“快点,给我灌!”
小蓝手一抖,差点把碗掉在地上,见金继祖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快把粥塞进她嘴里,谁知粥刚进去,又被她一点不漏吐出来,还吐了金继祖满手,金继祖勃然大怒,掐住她的脖子,“你这么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
“哐当!”小蓝手中的碗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扑通跪倒,“老爷,您放过少奶奶吧,我一定劝她回心转意!”
金继祖见大家抖抖索索地看着自己,也觉得刚才有些失态,他拿着老妈子递来的帕子擦擦手,又整了整衣服,咳了一声道:“你们今天如果不能让她吃东西,你们自己也不用吃了,反正养着你们这群东西也是糟蹋粮食!”
自始至终,叶芙蓉都在直直看着洋槐树上一只跳跃的灰色麻雀,当麻雀高高兴兴地找到什么东西飞走,她的目光才怅然地越过树梢,投向天空悠游的一朵白云,白云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穿着灰蓝的外衣翩然欲飞,它的脚下踩着亮丽的红霞,那翅膀更显出非凡的美丽。
那一刻,金继祖的咒骂,小蓝和丫头们的哭泣,竟都成了前世。
正午的阳光十分温暖,一遍又一遍送别调后,唢呐声突然拖出更长的调子,好似有人在凄厉喊叫。叶芙蓉的心突然揪紧,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枯木,没想到还是会这样疼痛,这首是母亲死后那晚吹鼓手奏了一夜的《黄泉冷》,那一夜,似乎总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告诉她一个事实,从此,再没有人为她挡去风霜。
小蓝她们已经放弃了劝说,也没有人再哭泣,大家围着她沉默地跪着,都深深低着头,任阳光在额前逼出颗颗汗珠。
“呦……,你们这是闹得哪出啊,都在罚跪么,你们还真倒霉,伺候这样一个死性子的主子!”随着尖利的一个声音,三太太和二太太手牵手进来了,三太太先把手松了,回头笑道:“姐姐,你小心着点,这少奶奶家的门槛可高着呢,你别摔着了!”
二太太脸上涔涔冒着汗,她一边用丝帕擦着,一边笑道:“妹妹,你就别挖苦人家了,先把老爷吩咐的事情办好再说!”
三太太哼了一声,“这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有制不住的女人,我高兴都来不及,要我帮他来劝,真是做梦!”
二太太叹了口气,走到卧榻边坐下,朝小蓝她们笑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我跟少奶奶说说话。”等她们起来退下,她捉住叶芙蓉的手,轻笑着,“新媳妇,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命还苦,不过命是天定的,咱们要争也争不过,你还是别倔了,老爷也是为你好,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在外面怎么有活路,还是跟金家添个孙子,保你一世吃穿不愁。我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要不然老爷也不会这样冷落我。新媳妇,你饿着不要紧,可千万别饿着你肚子里的孩子,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三太太站在明暗的光影里,脸上竟有些鬼魅的味道,她冷笑一声,“饿死算了,让那个老东西白想一场,最好是马上把他气死,以后咱们几个女人自己当家,省得他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算是看透了,天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这个老东西坏事做尽,竟然还活得这么滋润,也没见老天把他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