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叔答道:“对。这两件捧烛铜人都是老玩意儿,非常重,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动过。”
鱼玄机道:“大家再看,右首捧烛铜人的上方,是不是正对着屋梁上的小孔?”昆叔道:“是啊……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鱼玄机道:“刚好能说明飞卿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随即向众人详细解释下毒经过:原来下毒的凶手事先经过周密计划,而且手段极为巧妙:他事先趁昆叔与温庭筠不在书房之时,利用房中的人字双梯爬到屋梁,在早已经算计好的位置挖好小洞,再将毒药——也就是众人几次发现的不明粉末——装在小洞中,外面用蜡封住,而下面的捧烛铜人刚好对着小洞。每天晚上,温庭筠都在书房读书饮茶,炬烛高燃,蜡烛的热气上升,小洞外的蜡层反复受熏,慢慢变软。终于有一天,蜡层被熔化,毒药也随之从屋梁上掉了下来,落在温庭筠的头发上,飘入了茶水中。
本来之前裴玄静仅因尸首不坏便断定温庭筠中毒而死的结论并不能令大多数人信服,但如今经鱼玄机一解释,许多疑点解开了,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对温庭筠是被害死深信不疑,更是发出一片惊叹和感慨声。一时之间,也不顾温璋在场,各自窃窃议论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般巧妙,谁能想得到啊。”
“要不是鱼炼师细心,温先生就这么白死了。”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哪。”
“昆叔肯定没有嫌疑了,要是他下毒,哪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
“对啊对啊。”
“尹君适才推断鱼玄机和昆叔共谋,也就不成立了。”
“我看这凶手非同小可,说不定还能飞檐走壁。”
“上去也容易,那边不是有架梯子么?”
“到底是谁干的啊?”
裴玄静道:“凶手显然是对温先生的生活习惯和书房布局都十分了解,肯定是熟人。温先生生前有没有什么结怨甚深的仇家?”鱼玄机道:“飞卿生前恃才傲物,蔑视权贵,结怨极多。但我实在不知道谁会这么狠心,非要置他于死地。”说罢苦苦思索着。
裴玄静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屋梁,突然有所感触,婉转吟道:“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只是这梁尘未免……”鱼玄机听了很是惊讶,问道:“娘子如何知道这句诗?”裴玄静道:“我听国香提过。”鱼玄机更是惊奇:“原来娘子认识国香。”裴玄静点点头,道:“这个说来话长……”
温璋一直仰头盯着屋梁上的小洞,突然问道:“李少府,你知不知道大约需要多少天,蜡烛的热气才能熏化那个小洞的封口?”李言答道:“这应该与封蜡的厚度有关。”
温璋点点头:“你上去查看下。”
李言便从角落搬梯子过来,放置好后爬了上去,仔细察看小洞边缘残留的蜡油。温璋颇为着急,问道:“情形怎样?”李言爬下梯子:“据我估计,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大概要十五天。”又招手叫尉迟钧道,“王子殿下,劳烦你过来瞧一瞧。”
尉迟钧好开酒宴,对这类生活细节最是熟识,譬如胜宅一晚上下来要耗多少灯油蜡烛,宴前一扫客人名单便能心中有数。他走过来,照样爬上去看了一眼,点头道:“诚如少府所言,至少要十五天。”
裴玄静当即醒悟这十五天的关键所在,问道:“温先生死前一天,只有李亿到访过。那么,半个月前呢?”众人将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昆叔知道事关重大,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开始了叙述:“半个月前?嗯……有中书省右拾遗韦保衡……”
李言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与韦保衡熟识,知道他是丙戌榜的进士,当年主考官刚好是温庭筠,是以二人有师生之名,但不久后温庭筠即被贬出京师,以韦保衡趋炎附势之为人,断不会在此时刻冒着牵累自己前途的危险来与温庭筠叙旧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呢?
温璋却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韦保衡别无兴趣,追问道:“除了韦保衡,还有其他人吗?”昆叔道:“嗯……还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爷……”
听到“李近仁”这个名字后,鱼玄机和裴玄静各自起了极大的反应——鱼玄机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脸色顿时煞白,适才温璋对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这般大的反应;裴玄静心中则“咯噔”一下,暗忖道:“对了对了,就是李近仁。我说怎么看到在温庭筠书房中看到那九鸾钗的木盒后,感觉如此熟悉,原来早先在三乡驿时,曾经见过李近仁手中拿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仅仅巧合,还是确实有联系?”
昆叔继续又道:“……还有李亿员外,李可及……”
李亿之前先后两次来过温府,众人早已经知晓。但温璋听了“李可及”三个字后,却是颜色大变:“李可及?是什么来历身份?”昆叔道:“宫里来的,是个伶官,我听先生叫他‘将军’。”
温璋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起来,周围众人也均奇怪李可及为何会与温庭筠来往。这李可及是长安的大红人,歌唱得极好,几乎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很得百姓爱戴,市井商贾屠夫疯狂模仿他唱歌,呼为“拍弹”。他也很得皇帝宠爱,据说皇帝经常赐酒给他,酒坛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坛一坛的珍珠。
李言问道:“还有其他人吗?”昆叔:“嗯,还有一个叫陈韪的,是个乐师……”尉迟钧失声道:“陈韪?那不是韦保衡时常带在身边的那名吹笛乐师么?”昆叔道:“正是他。在长安时,他便经常来拜访先生,学习音律。”
由于鱼玄机偶然发现了凶手的下毒手法,凶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个月,因而凭空冒出了五名疑凶来,案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而已。
裴玄静问道:“这五个人都跟温先生是什么关系?”
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见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识,在长安的时候,我就经常见到他们。”
李言问道:“你还能记得他们来的准确时间么?”昆叔道:“都是半个月前后的时候来的,韦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来的,但是并没有遇上……后来是李亿,然后是李可及和陈韪,也是同一天来的,没有遇上。”
裴玄静则考虑得更为周详,万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准确,封蜡融化需要更长的时间,也许还会有疑凶侥幸漏洞,便又问道:“如果再把时间延长一下,最近一个月内,有哪些人到访过?”昆叔摇摇头:“没有人了。听娘子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巧了,怎么就那一两天之内的日子,大家都赶着来了?”
李言道:“这样看来,从时间上来说,这五个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识到有上司在前,不该擅自下结论,急忙征询地望向温璋,温璋却沉默不语。
当场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尉迟钧叫道:“尹君!”连叫了三声,温璋方回过神来,“噢”了一声,也不继续问案,只皱了皱眉头,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该赶回长安了。”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负责协助昆叔安葬温先生。”李言躬身应道:“是。”又迟疑问道:“那么温庭筠这件案子……”温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县不得私自处理。”不待李言应声,便大踏步走出书房。
昆叔饱经世故,已经看出温璋如此吩咐处置,隐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后着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头蛇尾。无论怎么说,先生与你可是有同乡之谊!”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温璋与温庭筠同为太原祁县人。唐人对同乡、同窗、同年(同榜进士)情分素来格外看重,正以为会有所转机,温璋却只是挥了挥手。以他一贯的办事风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鱼玄机等人正面面相觑,差役董同走过来,拿出一只玉狮子交给昆叔,道:“这个玉狮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问道:“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么?”董同道:“再没有其他东西。我去的路上仔细审问了大山兄弟,他们也只说拿了玉狮子。是不是温先生家里还丢了其它值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