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那四个字如冰珠坠地,清脆而冷硬。“毫无干系。”崔钧握着暖炉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铜炉壁上錾刻的云气纹硌着指腹,带来细微却真实的痛感。他抬眼,对上孙宇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雪幕,在对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抹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衬得愈发难以捉摸。毫无干系?博陵崔氏虽非顶尖门阀,但在雒阳经营数代,耳目灵通。崔钧在尚书台行走数年,翻阅过多少郡国上计文书、官吏考绩记录?他自然知道,五年前,魏郡太守孙原以弱冠之龄出守邺城,当时便已引起朝野侧目。而几乎就在孙原赴任的同时,眼前这位孙宇孙建宇,亦以同样惊人的年轻,被擢为比二千石的议郎,随后外放南阳,步步为营,直至坐稳这南阳太守之位。天下姓孙者固然不少,但如此年轻、如此才干、又几乎在同一时间以非常规方式跃居要职的“二孙”,岂是“毫无干轁”四字便能轻轻揭过?更遑论二人治郡风格、行事手段,乃至面对黄巾巨浪时展现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与果决,隐隐有同源之韵。孙宇这话,不是解释,更像是一种宣告,或者说……一种试探。他在试探什么?试探我崔钧是否相信这套说辞?还是试探崔家,乃至崔家背后若隐若现的张温一系,在此事上的态度与底线?崔钧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渐渐恢复平静,甚至端起案几上那盏已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任由那淡淡的苦涩在舌尖化开。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只是在谈论窗外的雪景:“原来如此。倒是在下想多了。”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补充,“只是雒阳城中,对此好奇者,恐非在下一人。袁司徒举荐下官南来时,亦曾问及府君与魏郡孙太守是否同宗,言下颇有探究之意。如今黄巾初平,海内未靖,陛下圣体……又时有违和。朝中诸公,于各地郡守,尤其是年轻有为、手握实权的郡守,多一份关切,也是常理。”这话说得委婉,却把压力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点明了袁隗乃至朝廷的“关切”,也暗示了在皇帝健康堪忧的微妙时期,任何地方实力派的异常关联,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孙宇闻言,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终于淡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也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车轮碾过一段崎岖的结冰路面,车厢微微颠簸。“是啊,常理。”孙宇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车轮声里,“所以今日蔡公遇刺,凶手直指蔡氏旁支侵占田产、逼死人命,也是‘常理’?一桩看似普通的豪族恶行,却偏偏选在朝廷使者驻留南阳、全面核查郡务的当口爆发,且凶手能混入守备森严的蔡讽坞堡,近身行刺……崔议郎,你觉得这‘常理’背后,又是何等心思?”他把问题抛了回来,且直接引向了刚刚发生的刺杀案。崔钧神色一凛。孙宇说得没错,这件事的时机、方式,都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侯三的控诉固然惨烈,但正如孙宇和蔡讽眼神交汇时传递的信息,整个事件链条过于“完美”,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目的恐怕不止是杀蔡讽那么简单,更可能是要借此事,将蔡家乃至与蔡家联姻的孙宇拖入泥潭,同时扰乱朝廷核查,甚至……给自己这个使者制造难题。“府君怀疑,此事与落雁谷刺杀一样,背后另有主使?且可能与朝中某些势力有关?”崔钧压低声音。“怀疑无用,需有实证。”孙宇收回目光,看向崔钧,眼神锐利,“所以,此人本府必须亲自审,此案必须由郡府彻底查清。这不仅关乎蔡公安危、蔡氏清誉,更关乎南阳能否继续安稳,关乎朝廷使者……能否安然返京复命。”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崔钧听懂了其中的提醒与警告。自己如今已深深卷入南阳的漩涡,若南阳因刺杀案再起波澜,自己这个使者的处境也将更加微妙甚至危险。某种程度上,他和孙宇,和希望南阳稳定的力量,已经被绑在了一起。“下官……明白了。”崔钧缓缓颔首,“愿府君早日查明真相,廓清迷雾。下官在宛城一日,便静观府君施为一日。”这算是给出了一个暂时的承诺:在案情明朗之前,他会保持观望,不会轻易依据表面现象下判断,也不会受人挑唆。孙宇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车厢内重归寂静,只有车轮碾雪、寒风叩窗的声响。两人各怀心思,目光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激流。二马车驶入宛城时,暮色已浓,雪却小了些,变成细碎的雪霰,打在车顶上沙沙作响。城门戍卒显然已得到消息,查验通行凭证后迅速放行,眼神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与紧张。蔡讽遇刺的消息,只怕已如这冬日寒风,迅速刮遍了宛城的大街小巷。,!孙宇没有回太守府,而是命车驾直接驶往郡府狱。南阳郡府狱位于郡署西北角,是一处独立的高墙院落,墙头布满蒺藜,仅有一道包铁木门出入。此时门前已点燃了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将飘落的雪霰染成昏黄的颜色。狱掾带着几名狱卒早已候在门外,见太守车驾到来,慌忙上前行礼,人人脸上带着不安。孙宇下车,玄色氅衣上顷刻便落了一层薄白。崔钧紧随其后。“人犯押在何处?”孙宇语气冷峻,不容置疑。“回府君,已按吩咐,单独关押在丙字十一号牢房,那是砖石牢房,最为坚固。手足皆已加铐,门外双岗看守。”狱掾躬身答道,声音有些发颤。蔡讽遇刺,凶手押至郡狱,这干系太大了。孙宇不再多问,径直向狱门走去。曹寅已从后面赶上来,低声道:“府君,是否先回官廨歇息片刻?审讯之事,可交由法曹掾或决曹掾……”“不必。”孙宇脚步不停,“本府亲自问。曹郡丞,你随我来。崔议郎若有兴趣,亦可旁观,只是狱中阴寒污秽,恐污清听。”“无妨。”崔钧简短道。他确实需要近距离观察孙宇如何处置此案,如何对待那个满身疑点的侯三。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木栅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混合着霉味、排泄物和隐约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甬道两侧的土牢或木笼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囚犯,见到这一行人,有的麻木呆滞,有的则扑到栅栏前嘶喊冤屈,声音在幽深的监狱里回荡,更添了几分森然。丙字十一号牢房果然是砖石砌成,仅有一扇尺许见方、嵌着粗铁条的小窗透气。门外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狱卒,神色紧张。见到孙宇,连忙打开门上的铜锁。牢房内比甬道更加阴冷,地面铺着潮湿的稻草。侯三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墙壁的铁环上,蜷缩在角落,那身单薄的褐色奴仆短褐早已破烂不堪,露出下面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听到响动,他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进来的孙宇,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低吼,充满了野兽般的敌意与绝望。孙宇在牢房中央站定,狱卒赶紧搬来一张胡床。他却不坐,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侯三,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侯三。”孙宇开口,声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你的故事,本府在蔡家坞堡外听了一遍。现在,本府给你一次机会,在这里,再说一遍。从你是何处人、家中田产坐落何处说起,到黄巾如何‘善待’于你,蔡讯如何夺田杀人,你如何家破人亡,又如何辗转进入蔡讽坞堡,一字一句,细细说来。若有半句不实——”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你应该知道郡狱的手段。”侯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仇恨。他猛地挣扎,铁链哗啦作响,嘶声道:“狗官!你们都是一伙的!我说了又如何?你们会信吗?会给我申冤吗?我只要蔡讽老贼死!要蔡家满门死绝!”“申冤与否,取决于你所说是否属实,证据是否确凿。”孙宇不为所动,“你若真是冤枉,本府自会还你公道,严惩不法。但你若受人指使,诬陷构害,那么等待你的,就不止是杀人未遂之罪了。本府问你,你称你家在叶县西乡,具体是哪一里、哪一亭?田契地契上的编号、尺寸、四至如何?你父亲、叔父姓名?你妻儿姓名、年岁?黄巾哪一部渠帅‘鼓励’你耕种?蔡讯何时带人夺田?具体日期?在场可有其他乡邻见证?你叔父被诬为黄巾余孽斩首,首级悬挂于宛城市口,具体是哪一日?悬挂了几日?当时宛城市令是谁?这些,你一一说来。”一连串具体到极致的问题,如连珠炮般砸向侯三。有些细节,在情绪激荡的控诉中可以模糊带过,但在冷静的司法质询面前,却必须清晰无误。侯三明显怔住了,眼中的疯狂被一丝茫然和慌乱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完整的声音。对于孙宇问及的许多细节,尤其是日期、编号、具体人名官职,他显然没有准备,或者说,他记忆中的“故事”版本,并未细化到如此程度。“我……我……”他嗫嚅着,眼神开始游移,“日子太久了……我记不清……那些杀千刀的蔡家人,我怎么会记得清他们叫什么……田契……田契被他们抢走撕了……”“记不清?”孙宇向前迈了一步,阴影笼罩住侯三,“父仇妻恨,血海深仇,你说记不清?叶县西乡二十三里,去年黄巾过后,乡、亭、里三级官吏多有殉难或空缺,但户籍田册底簿,郡府户曹皆有备份。你家中丁口、田产数目,一查便知。你叔父若真是被官府以黄巾余孽罪名处斩,决曹必有案卷记录,斩首示众亦需市令出具文书。这些,皆可查证。”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你现在改口,说出实情,指认真正指使你的人,或许可免一死。若冥顽不灵,待本府查清你所言皆虚,等待你的,便是车裂之刑,且累及你可能尚存的亲族。”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车裂”二字,让侯三浑身剧震,眼中的慌乱终于压过了仇恨,变成了恐惧。他嘴唇哆嗦着,看看孙宇,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曹寅和崔钧,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污秽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我……我说……我都说……”他崩溃般地低下头,声音浑浊断续,“是……是有人给了我钱……让我这么说……让我找机会,混进蔡家,刺杀蔡讽……”“什么人?”孙宇追问,语气依然冰冷。“不……不知道……他蒙着面,声音也哑着……是在城西……城西一处破土地庙里找的我……那时我快饿死了,他给我吃的,给我治伤,教我那些话……他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杀了蔡讽,就能替我全家报仇,还能拿到一大笔钱,远走高飞……”侯三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被利用后的绝望与自我厌恶,“我家……我家确实遭了灾,但不是蔡家……是去年乱兵……我爹娘死了,婆娘娃儿也失散了……我恨,我真的恨啊……为什么是我们这些穷苦人遭殃……他说能报仇,我就信了……我不知道他是谁,真的不知道……”孙宇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看了曹寅一眼。曹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沉声道:“那人是何模样?身高体态?穿何衣物?给你钱财、教你说话,具体在何时?见面几次?除了让你刺杀蔡讽,还说些什么?有无提及其他人,比如……孙府君?或者朝廷的崔议郎?”侯三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描述:那人中等身材,偏瘦,手很白,不像干粗活的,穿着普通的灰色深衣,但料子似乎不错。见面三次,都在夜里。除了刺杀蔡讽,那人还特别叮嘱,若被抓住,一定要死死咬定是蔡家逼害,要说得越惨越好,不要提及任何其他人……崔钧在一旁听着,心中寒意渐生。这个幕后黑手,心思缜密,对蔡家内部人事、对侯三这样的绝望流民心理,都把握得极准。其目的,显然是要制造一场轰动南阳、足以让蔡家身败名裂、并引发更大动荡的刺杀案。这绝非常人能为。孙宇听完,沉默片刻,对曹寅道:“带画师来,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全郡缉拿。另外,核查其身份,寻找其失散亲眷。此人死罪难逃,但若能戴罪立功,或许可留其性命。”“是。”曹寅领命。孙宇不再看瘫软在地、低声啜泣的侯三,转身走出牢房。崔钧跟随而出,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但清新的空气,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崔议郎都听到了?”孙宇走在昏暗的甬道中,声音平静。“听到了。”崔钧沉声道,“此事果然蹊跷。幕后之人,所图非小。”“是啊。”孙宇脚步顿了顿,望着前方甬道尽头隐约的火光,“刺杀蔡公是其一,搅乱南阳是其二。或许……还有其三、其四。本府倒想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他忽然转头,看向崔钧:“议郎旅途劳顿,又受此惊扰,不如今夜便在郡府客舍安歇?客舍虽简陋,但与本府官廨相邻,安全无虞。”这是要将崔钧置于自己的直接看护(或者说监视)之下。崔钧心知肚明,此刻局势未明,留在郡府确实比回驿馆更安全,也更方便观察。“如此,叨扰府君了。”崔钧拱手道。三太守府,东暖阁。蔡之韵褪去了白日那身素白狐裘,换上了一件家常的藕荷色绣缠枝梅纹曲裾深衣,外面罩着银鼠皮里子的月白缎面比甲,静静地坐在窗下的绣墩上。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桂圆红枣茶,一口未动。窗户开着一线缝隙,冰冷的夜风渗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柔软的鬓发。她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庭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那是去岁孙宇遣人送来的“问名”礼之一。父亲遇刺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书房帮父亲整理近年来与各地名士往来的书信副本。惊惶、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但当她赶到正厅,看到父亲虽然受伤却依旧冷静锐利的眼神,看到孙宇迅速掌控局面、将刺客带走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慌乱压了下去。她是蔡讽的女儿,是未来的南阳太守夫人。她不能乱。可是,当人群散去,父亲被扶回内室休养,兄长们忙于善后和加强戒备,独自留在这突然变得空旷寂静的暖阁中时,那被强行压下的惊悸与忧虑,又如冰水般慢慢浸透四肢百骸。刺杀是真的。侯三的仇恨或许有被利用的成分,但那背后所代表的、豪族与平民之间深刻尖锐的矛盾,却是真实的。南阳经历战火,疮痍未复,这种矛盾如同干燥的柴薪,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今日之事,便是火星。孙宇将她父亲接走,固然是保护,也是一种隔离。案件由郡府直接审理,意味着蔡家在此事上暂时失去了主动权,只能等待调查结果。这背后,是孙宇对蔡家的维护,还是……某种更深远的考量?他是否也看到了那堆积的干柴,因而必须将蔡家暂时移开,以免被火星溅射?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还有那个侯三……他那番血泪控诉,虽然被孙宇看出破绽,但其言辞间对士族官宦的刻骨仇恨,却绝非全然虚假。这世间,还有多少个“侯三”?他们的仇恨,又将被谁利用,指向何方?“之韵。”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蔡之韵恍然回神,见父亲蔡讽披着一件玄色锦袍,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他左臂用白布吊在胸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阿父!”蔡之韵连忙起身,上前搀扶另一侧,“您怎么起来了?御医叮嘱需静卧休养。”“无碍,一点皮肉伤。”蔡讽在绣墩对面的胡床上坐下,示意女儿也坐。他目光扫过女儿手中紧握的玉佩,又看了看她那双即便在灯下也难掩忧色的明眸,心中微微一叹。“还在想今日之事?”蔡讽语气平和。蔡之韵轻轻点头,为父亲斟了一杯热茶:“女儿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也太过凶险。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想做的很多。”蔡讽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来,“离间蔡家与孙府君,扰乱南阳局势,给朝廷使者施压,甚至……可能想借此事,试探甚至激化南阳内部本就存在的诸多隐患。一石多鸟,好算计。”“那……孙府君他……”“建宇做得对。”蔡讽肯定道,“将刺客与案件接管过去,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既避免了蔡家陷入被动应对、可能越描越黑的局面,也将探查真相、反击暗箭的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中。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也意味着,他要把最重的压力和责任,扛在自己肩上了。幕后之人一击不成,必有后手。接下来,南阳恐难太平。”蔡之韵的心揪紧了。她当然知道孙宇能力非凡,但他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暗处的冷箭和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父亲遇刺,已是敲响警钟。“阿父,我们……蔡家该如何?”她问。蔡讽看着女儿,目光深沉:“蔡家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内部彻查,整肃仆役,消除任何隐患。对外,全力配合郡府调查,对任何流言蜚语,不做无谓辩解,相信孙府君会给出公道。同时……”他压低声音,“为父已让你兄长暗中联络几家可靠的姻亲故旧,有些事,我们需要知道得更早些。”他指的是情报网络。蔡家在南阳乃至荆州经营数代,自有其消息渠道。“此外,”蔡讽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之韵,你是蔡家女儿,也是孙宇未过门的妻子。有些事,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帮为父,也帮孙府君,看一看,想一想。”“女儿明白。”蔡之韵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明白父亲的意思。有些话,有些信息,通过她这个未来主母的渠道传递或获取,或许比正式场合更加自然、有效。这既是责任,也是考验。“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蔡讽温言道,“不必过于忧心。风雨虽来,我蔡家立世百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孙建宇亦非池中之物。眼下虽险,未必不是契机。”蔡之韵行礼告退。走出暖阁,庭中的寒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抬头望去,夜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月,只有郡府方向,还有几点灯火在风雪中顽强地亮着。他还在忙吧?蔡之韵心中默念。那个在风雪中将她从乱军护送回宛城、在书房中与她父亲侃侃而谈、在刺客面前冷静如渊的青年太守。她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转身走向自己的闺阁。步履依旧优雅平稳,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与即将并肩面对风雨的决意,却已悄然生根。四郡府客舍,天字丙号房。房间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地面铺着蔺草席,设有一榻、一案、一屏风。案上铜灯树点燃着三盏油灯,光线明亮。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屋内的寒意。崔钧却毫无睡意。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家常深衣,外罩厚绒氅衣,坐在案前,面前铺着素帛,手中握着笔,却迟迟未能落下。今日经历,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蔡讽遇刺,凶手看似苦主复仇实为被人利用,孙宇强势接管案件并初步撬开了凶手的嘴……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这个朝廷使者眼皮底下。孙宇最后那句“毫无干系”,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那表情,那语气,绝不仅仅是撇清关系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否认,甚至带有某种挑衅或试探的意味。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暗示他与孙原的关系敏感,不便承认?还是反过来,暗示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关联,所有的猜测都是别有用心者的构陷?而袁隗……袁司徒将自己派来南阳,真的只是为了核查账目吗?落雁谷刺杀,蔡讽遇刺,这两件事背后,是否都有袁家或其他雒阳势力的影子?自己在这盘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一枚棋子?一个诱饵?还是……一把自以为握在自己手中,实则被人暗中牵引的刀?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崔钧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力交瘁。他出身清流,自诩正直,欲以事功报效朝廷。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深陷一个巨大的迷局,看不清对手,看不清目标,甚至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灯焰上,跳跃的火光中,似乎浮现出白日里方城山府学那些孩童读书时专注稚嫩的脸庞,浮现出宛城市井渐渐恢复的生机,浮现出老丈提到孙府君时那浑浊眼中的感激……南阳确实在复苏,孙宇确实有才干。这是他亲眼所见,无法否认。即便他有逾制之举,有隐晦之兵,有种种不合“直道”之处,但他治下的南阳,百姓确确实实得到了喘息之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那么,自己该怎么做?是继续深挖可能存在的“问题”,完成袁司徒可能期待的报告?还是基于所见事实,给出一份相对客观,甚至可能偏向孙宇的陈述?父亲“不能查得太深”的叮嘱,张温公始终沉默的态度,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读。他们或许早就看到了南阳乃至朝局更深的漩涡,不希望自己这个崔家子弟,过早地、毫无准备地卷进去,成为牺牲品。“呵……”崔钧苦笑一声。原来自己所谓的“秉持公心”,在真正的权力与谋略面前,竟是如此天真和无力。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三更天了。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笔,在素帛上写下:“臣钧顿首:奉诏察南阳,事未毕,而变忽生。南阳大姓蔡讽遇刺于坞堡,凶徒自称苦主,控蔡氏侵田害命,言辞激切,闻者动容。然太守孙宇察其情有蹊跷,收系郡狱,亲加鞠问。初有得,凶徒似受人指使构陷,然幕后主使未明。蔡讽伤臂,无大碍。宇已接管全案,称必彻查。南阳人心微荡,然郡府应对迅捷,市井坊里暂无骚动。其余核查事宜,因故暂缓。臣目击其事,深感南阳局势复杂,暗流潜藏,非止于账册钱粮之间。容臣续观,详细再奏。”他写得很谨慎,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但点出了“受人指使构陷”和“局势复杂,暗流潜藏”。这既是对事实的报告,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提前暗示南阳的非常状态,为自己后续可能无法“深查”或得出非常规结论做铺垫。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素帛卷起,用火漆封好,放入随身的革囊中。这封奏疏,他暂时不会发出,要等到局势更明朗一些。吹熄了两盏灯,只留一盏小灯在墙角,崔钧和衣躺下。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万籁俱寂,但这寂静之下,宛城似乎正酝酿着比风雪更猛烈的东西。而在郡府另一侧的书房中,孙宇同样未眠。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前,手中拿着一支细小的朱笔,在“宛城”和“蔡家坞堡”的位置各点了一下,然后又画了一条线,连向“叶县”,并打了一个问号。曹寅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根据侯三模糊的描述,画师绘出了三幅略有差异的人像,已命可靠人手秘密摹画,明日开始在全城及周边暗访。对其身份的核查已派人前往叶县,最快三日可有初步回报。另外,蔡公那边传来消息,蔡家内部已开始清查,蔡瑁公子亲自负责。”孙宇“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图卷的边缘。“府君,此事……是否与落雁谷刺杀有关联?是否……还是雒阳那边?”曹寅试探着问。“手法不同,但目的有相似之处。”孙宇缓缓道,“落雁谷是直接针对天使,欲引发朝廷对南阳的震怒。此次是针对蔡家,欲从内部瓦解南阳,并扰乱核查。若侯三今日成功杀了蔡公,或者他的控诉被更多人相信,南阳顷刻便会大乱。届时,本府要么焦头烂额,无力应付朝廷核查;要么为平乱采取强硬手段,落下苛酷之名,甚至可能被卷入与蔡家的冲突中……好算计。”“那幕后之人……”“能在南阳安排这两次行动,对本地情况、对蔡家内部、对流民心理如此熟悉,绝非远在雒阳之人所能轻易办到。”孙宇眼中寒光一闪,“必有内应,且此人在南阳能量不小。袁家的触角固然可能伸到这里,但本地某些不满本府、或与蔡家有旧怨的豪族,同样有可能。”他想起了账册上那些借贷钱粮的家族,想起了那些在战后利益分配中未能完全满足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他用了不少手段平衡各方,但总会有人觉得吃亏,有人心怀怨望。“加大暗查力度,不仅查那个神秘人,也暗中留意城内各大户近期的异常动向,尤其是与外界通信、人员往来。”孙宇吩咐道,“另外,给赵空的信,送出去了吗?”“按府君吩咐,用了最快渠道,此刻应已到方城山。”孙宇点点头。赵空在方城山,不仅是护卫府学,镇守那个方向,更是他手中一张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牌。如今暗流涌动,他需要赵空有所准备。“还有,”孙宇转身,看向曹寅,“崔钧那边,客舍周围加强警戒,确保安全。日常供给务必周全,但无需过分殷勤。他若有出行的意思,不必阻拦,但需派得力人手‘保护’,他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本府都要知道。”“是。”曹寅领命退下。书房中只剩下孙宇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彻骨的夜风汹涌而入,卷走了室内的暖意,也让他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远处,城中零星灯火在黑夜中明灭,更远处,是漆黑一片的荒野和山峦。“饵已入水,钓者是谁,尚未可知……”他低声重复着密报上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就看看,最后是谁,钓起谁吧。”他关上窗,将寒风与无尽的夜色隔绝在外。书房内,灯火长明。:()流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