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好有本事惹二少爷的眼。”
一面说着,程筝一面将门把住,闭住了,她的屋子里便全然地静了下来。
窗子外头挂着一滴月亮,圆的眼泪似的,往上了绿漆的方形窗棱上投下些切割的影子,方秋水翘着的英式包头皮鞋便刺啦一声碾在那亮堂的方块上,扎好的床帘匿去他半片身形,他坐在那红木百宝橱的一头老爷椅上,把着两边的扶手,道:“你还没有本事么?”
她只管靠在门板上,静静端相那黄色纱帘后头的影子,一个字也没有说,只听得方秋水细数起来:“教芸芸英文、往公馆里领教书先生,如今还说得我父亲将货船生意交给老三,是再厉害也没有了,不是么?”
“二少爷是因为货船生意的事被鹤少爷抢了而不满么?那合该去找鹤少爷说。”
“老三说给你什么好处,叫你偏心于他?”
“这话是空穴来风了罢?”程筝稳稳接住他的话,“你们三兄弟之间我总得说出个名字来,假使我恰才念的是二少爷的名字,现在在我房间里的是不是就该是良少爷和鹤少爷了?这好人我委实好难做,帮谁都惹另外的人嫌。”
方秋水慢慢地瞧着她,可两边的目光都被中间横亘的红木床遮去,他便只能瞧见她那青色棉袍下头窄窄的裤胯,圈住脚踝,滚着一圈花瓣似的边。
他支着头闲闲地盯了一会儿,对这种旧式的女人装扮显得很不喜,就如同他不喜他那个同样属于“旧式社会”的母亲一样。
再开口时,他的声口缺了些兴致,稍显懒散,份量却不轻:“若我想要你来帮我呢?老三开的什么条件,我做不到么?”
程筝慢慢挪步过来,从那道黄色帘子后头出来了,将青色的棉袍摘了挂起,里头是件水蓝色羊毛衫,她坐到方秋水旁边倒茶喝,低着长长的眼睫毛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呢?”
饮一口茶,她晶莹的眼睛扬起来看向他:“伙同你叫周五爷吃烟吃死么?”
这话叫方秋水乐不可支起来,他低低哑笑几声,又觉得她可爱起来了:“果真是个聪明人。”
“这于你而言不好么?他死了你就自由了,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叫你回家陪伴父母。”方秋水上下眼睑一碰,“不过你的父母是不是真的东北佃户倒不好说了。”
程筝佯装疑惑:“二少爷何出此言?”
“我是不信一个在乡下待了十多年的女子会写一手漂亮的英文,还能教会芸芸读出来,六姨太究竟是不是那个乡下来的‘程筝’,除了王利民以外,谁又知道呢?”方秋水静静端睨她。
“二少爷只管将我父母找来辨认便是,难道中间还能演一出太子换狸猫么?”
方秋水对她的身世不大感兴趣:“我不管你曾经是谁的人,也不论是不是你和何师父说好了作今天那出戏,我只消知道今后你会是我的人就行,我谈生意挖人时向来不问来处。”
程筝好奇道:“秋水少爷说给我一大笔钱回家陪伴父母,是多大一笔呢?”
他斜签在椅子上靠着,上眼皮向下一垂,仍一副笑脸:“嗯……随便你。”
“我向你要整个周家的财产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
“那我当然也可以。”程筝答应得有些猝不及防,叫方秋水不由挑起眉毛来。
“二少爷都将整个周家给我了,我当然却之不恭。”她弯眼笑着,垂眼时唇角又平了些,方秋水摸不透她的真实意思。
其实程筝没有什么意思,她就只是个活泥鳅,答应了倒不定真的去做,只是当时答应了而已。不过程筝还很好奇方秋水连钱也不要,就只是单单地恨着整个周家么?因为想知道,索性就应下来。
总之,管他要做什么,成功了有钱,失败了又没有什么太大的代价,她跟谁都是口头承诺。程筝在心底里唾弃自己一声,末了又自己原宥了自己。
方秋水淡淡地望着她面上的表情,似乎觉得意料之外地轻易。他总是那副仿佛小刀划出来的上挑的眼角和嘴角,使人觉着他在笑,实际上他却没那样多的笑意。
二人谈洽了,方秋水趁仆人都在后花园里给家人写信时拉开房门悠然走了出去,只说道了一句:“我平日外出谈事,不常在家,平时家里有什么事还烦请六姨太写个纸条给我,我知道你识字。”
程筝温温笑着:“好呢。”
两个字叫方秋水怔忡瞬时,她这满在脸上的疲惫的笑意使他觉出些滑腻来,他回忆起六姨太刚进屋门时萦绕在她莹白面容上的沉郁之气,后知后觉她只是在后续与他的周旋中强征出些精神起来罢了。
与这样多的人动脑筋向来是极累的,单是这一点就叫方秋水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堪用的、不简单的人。
他喜欢不简单的人,有如他小时候喜欢拼凑最细碎的零件,将一根根电线黏在焊板上,理好复杂的电线,看那最后的小灯泡亮起漂亮的光。他向来喜欢一切新派的、流行的谜语似的事物,对一切旧社会的鬼影抱批驳态度。
程筝对他来说恰恰是个“新”人。
方秋水这回是真的笑了笑。方形窗子那滴月亮的泪往下掉了掉,房顶昏昧的电灯映亮她一点鼻尖,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屋子里是静的,外头却闹腾。楼下后花园喧着嚷着,芸芸今日学文有所成果,抄下一些词句来,又怕家里人看不懂,院子里那些老妈子也和她一样到处喊王发,芸芸瞥见王发提着一叠空白的红色春联,仰着头定定往公馆楼里看。
芸芸喊了他一声,问他一直站在那里作甚,王发面容怪异,眼神有如那短了电的灯泡,一闪一不闪,慌里慌张错过她的肩膀向桌子那处走去。
她心里直犯嘀咕,顺着向上张望一眼,三楼里,程筝屋子里的电灯亮着,能看出些许人影来。
一年一次春节,她们这些做工的也没法子离开,要伺候公馆里的少爷太太们,只好往家里写封信,邮差将信件送到老家父母手里,再找村里识文断字的先生念上一念,信封里偶尔也会包一两张纸钞,讨个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