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馆里请了陈先生教书以后,大家慢慢能够写上两个字,可写文章对大家来说还是很难,都要托王发去写,夜极深了,在那瓦片矮房子里头点一根油蜡烛,一排人排着队地念给王发听,可那天王发心思很歪的样子,总是写错,一直熬到天亮,一群人作鸟兽散,棉衣一页没解开过,冷水冲一把脸便施施然移到公馆里做事情去了。
周太太宴请了好些人来,各家琳琅的太太将一年买的金珠细软都佩在身上吃席,吃完早席摸牌摸到晌午,便寻个由头说要去老丈人家吃,不好推了自家人的请,于是一群人散去,再迎来新的一群,周公馆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
人人都有得忙,“怀胜”也无人看顾,这条白博美犬撒着腿在院子里头奔来奔去,被周怀良弯腰捉住后颈提了进去。
周怀良在团团人影中望去一眼,捉住芸芸问:“程小姐没有下楼吃茶么?”
芸芸道:“她说身份不便,不好叫人嚼舌头,便不下来了,没客人了再说。”
程筝索性躲着睡懒觉,叫芸芸送些东西上楼给她解馋。
周峥要应客,没法子躺在床上,昨日又同周怀良争执不下,周怀良专派了两个马弁监督着他,老爷子垮着一张方脸,吸了茶叶进喉咙,又大动肝火地吐出来,用力将杯子摔在天然几上,几家太太都阴恻恻向周太太问,她只淡淡地吐掉瓜子壳,道:“他要死了罢。”
对方吸一口凉气,不问了。
及至除夕夜,所有的客人这下都得回自己家吃除夕饭了,老妈子们打扫干净一地狼藉,周太太是宁波人,爱听绍兴戏,请了天津的一个女子绍剧班去花园里演戏,唱的是《倪凤扇茶》,小孩子们守岁,不让睡,芸芸隔一个点就晃玉玲一次,说她还是小孩子,等着大家一齐放爆竹。
玉玲侧头看看芸芸,面无表情地抬了抬另侧肩膀,向芸芸说:“你瞧这个人。”
芸芸绕过去看一眼,“嗳呀”叫了一声,将倒在玉玲肩膀上困着的程筝给晃起来:“你怎地还吹着冷风睡着了!”
她埋怨地说:“玉玲还是长个子的小孩子,不好这样压她。”
程筝支棱起眼皮,被芸芸晃醒以后只缩着脖子叹气,她都多少年没守过岁了,她那里过年连炮竹都不让放,有什么习俗都快记不得了。
迷瞪着看着冬季的夜,她心里只想着何师父的话,冬天尽了以后,恐怕她就得马上实施计划了。
程筝看见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周怀鹤。一面是被吞了寿数的姥姥,一面是个身弱福薄到没有转世的人……
念头浮上心头时,周太太走了过来,周怀良跟在她后头,那只狗绕着二人团团转。
太太问她:“杨妈今早去邮局将信都寄掉了,单没看见你的。”
程筝想了想,道:“无甚好写的,寄一封空信不是白费工夫么。”
“虽说你是被父母卖过来的,可也不见得他们便不记挂着你,要与家里断得这样干净么?”周太太叹息。
程筝说:“若他们记着我,会先给我来信的,太太,我是个没信心的,需要人家主动。”
周怀良听着,眼睫被风吹得动了动。
有老妈子将太太叫过去,周怀良却没跟去了,向下瞧着她的斗篷,语气无甚情绪:“我叫张妈给你买的那件衣裳呢?”
她费解:“收进柜子里去了。”
“我道你是不喜欢。”周怀良仍旧端腔。
程筝扯一张笑皮:“那道没有,新年穿新衣罢了,今日这件我还没有穿过。”
周怀良启了双唇,似乎想夸一句,末了一蹙眉,只剩一个“嗯”字,随后被周太太叫过去搬炮仗去了。
能使力气活的男人都被喊过去做事,男下人们将炮竹甩到乌油铁门外头去,只周怀鹤一人坐在前院台阶上,兴许是大家觉得他病体在身,不好使什么力气。
周怀鹤仍旧围着她见过的灰色围巾,隽白的棉衣外头是一件黑色马褂,乌色的发在寒气中安静地漂浮。
程筝用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似的弯,静默一会儿,离开玉玲她们踱步过去,拍拍裤腿后在周怀鹤边上坐下。
“一个人坐这里不冷么?”她开口便呵出一阵白色雾气。
周怀鹤看她一眼,静静说道:“因着昨日的事,几个人正看我不爽快,何必去招人口舌,大家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程筝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瓜子来,给他抓了一把,她的口袋完全变作零食袋子了。
周怀鹤定定看着她掌心,有些嫌弃那上头的腻味似的,程筝一撇嘴:“不吃算了。”
正要收回,他伸指头将她刚合上的五指掰了开,程筝觉着他指尖冻得像冰。
两人挨着肩膀嗑瓜子,嗅到空气里那些中药味道时,程筝心中五味杂陈,找了个话题问:“你不给秦三小姐打去电话拜年么?”
“拜过了。”
“哦。”程筝嚼着瓜子,“有可以拜年的人真好呀。”
周怀鹤将瓜子用手指捏开,瓜子仁挑出来,他顶不爱吃这种,只是无聊掰着玩儿,捏开了就重新放回她掌心里,程筝一咬一个开了口的,不由得作古怪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