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昨日说过要你去写信,你自己不去罢了,老家又不是没有亲人可以通信。”
程筝静了,垂下眼,周怀鹤斜看向她,见她失着神蠕动嘴唇:“我当然也想念他们。”
想念姥姥姥爷,只是现在时间不到,事情也没有做成,她甚至还在这里两难着不知道该不该狠心去办,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姥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掌心被她掐出的月牙指痕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不知为何,脑袋也兀地痛起来。
“那为何不写信?你又不像我一样。”
“我与鹤少爷哪里不同呢?”程筝静静地说,“乡下的父母就一定想念我吗?鹤少爷不也同我一样么?有一些眷恋,也有一些怨恨,可是末了,我们到底一个字也不会说。”
火星子点起来了,铁门外下人们都往回跑,爆竹“卜卜”地炸起来,红色碎片便如被劲风打散的花瓣似的飘起一片,浑浊的烟雾也飘起来了,噼啪声震耳欲聋地埋住人的耳朵。
周怀鹤眯着眼,忘记手里没有捏开的瓜子,单用指尖戳弄了她的掌心,觉出一些温热来,他看着燃着的爆竹,轻轻地说:“是啊,都一样的。”
这公馆里居然只有这个人和他是一样的,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时,周怀鹤却觉着风刮在脸上也不似寒刀了。
“还有个东西。”烟雾四处弥漫时,程筝将一个冰凉的坠子塞进他手心,“周太太说这是五姨太的遗物,我先前不知才向你要,鹤少爷还是收好罢。”
她慢慢地说:“我不好欠你东西。”否则做决断时又不好狠心。
周怀鹤捏了捏那翡翠,突然不悦起来,掷回她膝盖上,“你我之间欠的又何止这些东西?没必要算来算去算个门儿清了,说了送你便送你了,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程筝追道:“可是——”
他蹙着眉,门□□竹炸开的烟雾都涌进人脸上去,像一张大口吞没了二人,尘烟的味道在口鼻之间弥散,周怀鹤半截脸捂在灰色围巾下面,像是又闷着了:“我大哥给你做的衣裳你收得,我送你一件首饰你收不得,看不起我么?”
炮竹放完了,一行人喜笑颜开拍起巴掌来,那烟雾散尽以后,周怀鹤消失了,倒是又心有不快起来。
程筝将那翡翠收回去,心想,竟还有上赶着给她占便宜的。
揣着那块剔透冰凉的翡翠,她怔怔咬瓜子,这次咬住的是个剥好的瓜子仁。
她捏合掌心,叹一口气,有些不那么高兴吃下去了。
周怀鹤唇角向下吊着踩上楼去,打开书柜抽了本书出来看着静心,那些字一个一个排着队向他眼睛里跳,他一个也没读进去,扬起脑袋看天花板,又闭住眼睛捏眉心。
不过多久,周怀鹤沉一口气,抽了纸笔出来,低阖着眼眸静坐了一会儿,慢慢地用左手写起字来。
再过了一刻钟的工夫,王发终于得闲,上楼里来寻他,整个人刚干完一流水的工活,正粗粗喘着气,见周怀鹤素白着一张脸,窗户还开着条缝隙,手边的药碗药渣都沉底了,凉透了,他只管在那里安安静静写东西,很用心思的样子。
王发一脸顿挫,将那窗户合好,看了看,又将帘子拉上,周怀鹤一顿,怪道:“你又作甚?”
王发说:“鹤少爷,我总觉着程小姐同我们不是一心。”
他手中的东西似乎写好了,周怀鹤将信纸朝牛皮信封里头塞,细细黏好封口:“你怎地比我还疑心,昨日她才帮了我的忙。”
“可是昨儿个晚上我瞧见程小姐屋子里有人!二人坐在窗前的桌子上谈了许久许久,那影子我瞧着像二少爷!”王发的声口又硬又低。
周怀鹤的指尖一顿,复又将信封的口捏紧了。
他不说话,王发撑桌滑到他对面坐着:“少爷,人的约定又不像法律一样,违背了还要找警察来要说法,她今日能够因为一些钱说是你的人,明日别个许给她利益,也许她又能说是别人的人呢?公司已经归了一部分到她手里了,说到底,程小姐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真的帮我们呢?我觉着您这步计划得不好!”
“你有一点说得很对。”周怀鹤喃喃说,“我们用什么能捆住她帮我呢。”
王发看看他的模样,紧皱眉头:“嗳呀——总之后面的事您再想想罢!”
爆竹放完后,楼下的人声都散尽了,周怀鹤捏了那信封好一会儿,推到王发跟前,吩咐:“明天寄出。”
王发瞧了一眼信封上的人名地址,恨铁不成钢一般:“少爷!你这!被灌甚么迷魂汤进肚子里么!”
周怀鹤烦了,闭眼撑住太阳穴:“叫你去便去,我自有打算。”
“少爷读的书多,脑子比我灵光,希望您是甚么好打算罢!”王发叽叽咕咕地领了信封走出门。
人走后,玻璃窗户松垮颤动着,传出细细的响,上头冷得解了霜花。
周怀鹤偏着头盯着那霜花看,走了许久的神,觉着与那天带她去孙家时车窗上凝成的霜花一般无二。
想到王发的话,他面色未动,可朗朗的月亮照进他眼睛里头,似给他的睫毛裹了冰霜一般,周怀鹤极慢地捏紧五指,尚能嗅到一些指尖残留的糖瓜子的甜味。
其实他向来知道,那个人出口成章,什么话都不害臊讲出,也许并没有那样可信。
他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