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心中一连串“怎么做才好”羽毛般滑过心尖,程筝捏紧被子。周怀鹤盘腿坐在地板上,冰凉的手包裹着她的手,紧接着,缓缓地,低下脑袋将额头抵上去。
明明感知不到身侧人的呼吸,连心跳也是寂静的,可程筝却突然心静了,她闭上眼睛,在药物的催化下萌发困意。
凌晨四点,天还黑着,周怀鹤察觉到他握住的那只手越来越烫,他立时抬起头,伸手探向她额头——程筝发起高烧。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呵出的气着了火一般,一次比一次灼热。
周怀鹤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客厅的灯仍坏着,他抹黑循着墙去翻药盒,医生有交代过,发炎也许伴随发热,周怀鹤磕出一粒消炎药,试着向程筝嘴里喂,水一喂进去却尽数被她咳了出来。
窗帘掀起一片片碎光,刀片一般滑过他单薄嶙峋的背脊。
周怀鹤只身站在程筝床边,苍白的手臂垂下,缄默的视线投落在程筝滚烫的面颊上。
这副场景,一百年前他也曾见过。
但他实在不愿意将这件旧事反刍。像是一个人走了许久,蜗牛一般,回头一看,地面上尽是鳞片般的湿痕,很多记忆都还在。
冷寂的室内,只余衣服的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周怀鹤屈腿半跪下去,安静地拆开药盒,一张仿佛缄淡褪色的唇张开,牙关轻轻咬住一粒胶囊,随后仰头含住一口温水。
寂静夜里响起“吱呀”一声,他两只手撑在床边,上身前倾,默默垂睫凝视她半秒,以冰凉的指尖抚平她皱紧的眉。
靠近、试探性触碰她滚烫的唇瓣,微凉的双唇随即碾下。柔软的舌尖撬开牙关,将泡软的胶囊抵入。
“唔……”程筝呜咽一瞬,眉心难耐蹙起,周怀鹤伸手掌住她的脸。
寒凉的体温将难以纾解的燥热浇凉,程筝下意识向那股凉意循去,主动吮吸他的唇。
周怀鹤轻轻阖上眼皮,这成为一个主动的吻。
吞咽间,意识如同被击碎的玻璃四处飞溅,零落满地。程筝觉得自己身处一片空白中,不知该先拣起哪片。
她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发热的大脑带来未知的梦境——
那时候,青潭山后山的池塘还没有竖起那块石头,拖着长尾的红嘴蓝鹊立在橡木框住的窗台上,歪煞脑袋,鸟喙将纸窗啄出一个洞。
山下似乎有许多人乌泱奔来,听闻动静,红嘴蓝鹊警觉地回头,瞬时振开翅膀飞走。
穿过纸窗那小洞,厢房内,她贴墙坐于床榻上,乌发如树枝般延伸泄开。
小腹温热,她怔怔用掌心贴住自己腹部,缓缓向床边那人看去,不久,细眉缓缓向眉心一粒朱砂痣拢去。
那人头顶一双狐耳,坐于床沿,赤裸着背脊,乌黑的发被拨至一侧,手指宛如白玉。他轻巧拽起半边衣裳,光洁白皙的皮肤被掩去,略略侧头,漆发掩去半张脸,绯色的唇滑开一抹弧度。
“一夜贪欢,算你破戒么?”音色若石子投湖,激起一片涟漪。
言罢,指尖缠着她的发尾,灵蛇般向上绕。他半面脸孔仍旧掩于发丝间,只见两片唇门帘般深掩牙关,抬起、闭合。
“业已相伴三百年,人心尚有方寸,尔心……”狭长的狐狸眼裹着浅淡笑意轻微眯起,使人觉得万分熟悉,“何如?”
不及回复,后山厢房门外步声重重,有人捶门。
男女老少皆涌至二人门前,婴孩哭啼声涨潮般淹没山水池林。
“见众生悲苦不渡,枉为神女!”老人说。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女人说。
“只需要——只需要——”男人说。
陡然间,音调拉长扭曲,仿佛变调的磁带,不断卡壳,不断倒回那字字句句。
霎时间画面一转,梦境混乱,眼前漆黑,忽又闪回上一次的梦。眼见膝上人白牙泡血水,程筝捧着他的脸,眼球颤动,面上表情空白一片,脑中突地泛起尖锐疼痛。
只见满目鲜血,与婴孩的哭啼搅在一起,那哭声逐渐离她远去。
“……你我今后,再不相见。”
满口鲜血汩汩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