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忿忿道:“现在哪有真正的公益,都是打着善良的旗号背地里敛财,我们给协会出了不少钱,好几个站点都是我们出资建的,我们拿钱你们办事,一码归一码,现在钱你们拿了,灾难却落到我们头上,让我们承担风险,这谁能受得了?”
大叔起了个头,更多人发出声音:“要我说,就该抓!在灰色地带做生意,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有时候人的联想很丰富,丰富到什么都能当理由拿出来说一嘴。
五花八门的理由,一个个刺耳又敞亮。
有人怕石岩跑了,好言相劝地说:“你们协会被抓的被抓跑的跑,上一个想跑的丑八怪叫谭什么来着……恩祺,姓谭的被我们扭起来打一顿刚丢进局子,那丑八怪知道心虚理亏,怎么打都不还手,可有他好受的,你别学他能少吃点苦头。”
她冷冷地说:“他不还手,那是他人好,不是你们欺负他的理由。”
石岩内敛的脸上不经意显现的稚气——让人动容的那种稚气——现在已经慢慢模糊了,转而荡漾起一种轻蔑的冷淡和坚定。
她摘掉胸前的素花,握在手心,微微耸了耸僵硬的肩胛骨,她随意地打量起围在新坟四周的那些人,逝者尚未安息,生者就迫不及待要兴师问罪。
石岩静静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漆。
前几排几个大男人被她看得发怵,纷纷别开眼,忽然唰得一下脸红了,这倒不是因为被看得心虚,而且大老爷们竟然被一个小丫头震住了,说出去那脸面往哪放!
有人发话了,“这么着,你把我们投的钱还回来,有多少算多少,然后你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局子,也免得受皮肉苦了,不然——”
石岩冷笑一声,“不然怎么样,你们还要在这里打我。”
“害得我们这么惨,打你几下怎么了!这里天高地远的,大山连着大山,把你打死埋这儿都没人知道,打死你一个也远远不够!”陈母捂着肚子叫喊道。
举幡子的和握铁锨的对了个眼色,谁都没放下手里的武器,明晃晃的示威:要是不按照他们说的做,棍棒可不长眼睛,死了又能怪谁?
石岩坚定道:“我从来都问心无愧,你们没资格发落我,谁都没资格发落我。”
她的胸膛微微颤抖。
贺雨行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给了石岩莫大的底气,她一字一句说给人群听,同时也说给自己听。
辽阔的雪地安静无风,草木静止着,新坟在松树下冒出小小的尖。
“确实,哪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善良,我又不是慈悲心泛滥的圣母,我有时候也在想,为什么我会走上这条路呢,为什么我一分钱都不要,也要从鬼门关走一趟去救人呢,后来我想通了。”
她和煦地笑了一下,继续道:“我喜欢有人因为我从危险边缘被拉回来,喜欢被激动的家属簇拥着叫一声英雄,喜欢被人需要被人夸奖,想不到吧,就为了贪图那一点心理上的虚荣,好几次我差点连命都丢了。”
石岩忽然停顿了,贺雨行借这个空档认真道:“有我在,你丢不了命。”
她无声地笑,“托你的福。”
远处吹来一阵冷风,七八个片纸钱从高耸的松树落下来,很快又被雪水打湿。
缓慢的语调继续响起:“我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心一热,莽着头就往前冲,每次等我回过头了才发现什么都变了,可我知道,我一直都没变,我问心无愧,你们说的一件件一桩桩我都不认。”
听得入迷的群众听见最后一句,心里的警钟噔一声响了,“讲那么多废话,原来都埋伏在最后了,有些事你开脱不了。”
人群中开始骚动,“可是这关我们什么事,最后遭到报复受到痛苦的是我们啊!”
石岩没想过单凭几句话开脱什么,她根本不需要开脱。
她只是忽然看明白了,问心无愧的人总是不合时宜,既然这样,那就永远不合时宜下去吧。
彻底格格不入下去。
只要她知道自己无愧就够了。
吕鹏程看着石岩,心里过意不去道:“对不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三四个人招摇地逼上来。
贺雨行先一步挡在石岩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蠢蠢欲动的小喽啰,“你们带不走她。”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狂风卷起沙石,潮湿的草皮连根拔起,在半空打个旋儿,在雪花的漩涡中卯足了力。
他打个响指。
人哗啦啦倒成一片。
两个大婶头发崩得乱如狗毛,胸前的素花击得粉碎,她们连滚带爬地相互搀着,才不至于软了腿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