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身早已被摩挲得无比光滑,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很少吹奏,只是时常拿在手里,指尖轻轻拂过每一个笛孔,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早已冰冷扭曲、走入黑暗的兄长,曾经有过的、一丝微弱的温暖痕迹。
另一样,是一个褪了色的、针脚细密的旧福袋。里面空空的,原本装的护身符或许早已化灰。
这是妹妹林子小时候,笨手笨脚跟母亲学了好久才做成的,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针脚歪歪扭扭,绣的图案也稚拙,他却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布料变得脆弱不堪,才小心收起。
看着它,就能想起妹妹那双小时候总是追随着他和兄长、后来却变得无比坚毅沉静的眼睛。想起她选择的那条布满荆棘、孤独守护的道路,想起她身上那令人担忧的变化和秘密……
笛子,福袋。
兄长,妹妹。
一个坠入鬼道,执念成魔。
一个以凡人之躯,行近神(或近鬼)之事,守护着摇摇欲坠的家族与未来。
而他,继国缘一,拥有着斩灭一切鬼物的、被称为“神技”的力量,却隐居于此,看着亲友离散,生死相隔。
愧疚吗?是的,从未停止。
遗憾吗?太多,无从说起。
但六十年的光阴,如同一双无形而缓慢的手,也将许多尖锐的痛楚,打磨成了沉甸甸的、已然成为生命一部分的重量。
愤怒淡去了,激烈的自责沉淀了,剩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苍凉的平静,以及对命运本身复杂性的、近乎漠然的接受。
他知道无惨还活着。那种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冷邪恶的庞大存在感,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他偶尔也能在极深的静默中,隐约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回响。
只要无惨不死,鬼就不会灭绝,悲剧就会不断上演。
哥哥的堕落,妹妹的艰难,无数像炼狱、黑井、岚彻他们那样优秀年轻人的逝去……源头都在那里。
他重新拿起日轮刀后,确实在附近巡游过,也斩杀过一些流窜作恶的低级鬼物。但更多的时候,刀只是静静靠在墙角。
他发现,自己挥刀的速度或许没有慢太多,但心意,终究不同了。
少了那份“必须斩尽”的决绝,多了几分“只斩所见”的淡然。
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和心境,或许已无法再像当年那样,成为刺向无惨心脏的最锋利的矛。
这让他感到一种更深层的无力,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种解脱——他终于不必再背负着“唯一希望”的巨大枷锁。
他只是缘一。一个很老很老的,会种田,会怀念亡妻,会对着旧物发呆的普通老人。
炭吉和朱弥子也老了。炭吉的腰弯了,但精神还好,依然每天来转转,陪缘一说说话,哪怕常常是炭吉在说,缘一在听。
他们的儿子虎子早已成家立业,孙子都会满山跑了。
小堇和阳菜的孩子,也常常被送来让“曾外祖父”看看,孩子们稚嫩的欢笑,能给这过于寂静的旧居带来片刻鲜活的气息。
继国家那边,藏刃和清政的孩子也长大了,开始接手更多事务。遥香夫人几年前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林子……最后一次接到关于她的确切消息,是很久以前了,语焉不详,只说她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且危险的“准备”,之后便音讯全无。
缘一不再去信询问,只是心中那份模糊的牵挂与隐忧,从未放下。
六十年。
足以让呱呱坠地的婴孩变成花甲老人,让郁郁葱葱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让热闹的宅院归于沉寂,让鲜活的面容化作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缘一坐在黄昏的廊下,白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他左手握着暗沉的竹笛,右手摩挲着褪色的福袋。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要融进那片被岁月浸透的土地。
远处山峦的轮廓渐渐模糊,归巢的鸟雀发出最后的啼鸣。
一切都将逝去。
一切又仿佛在无声的凝视中,获得了某种永恒。
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或许也快要走到尽头了。不是斑纹的诅咒(他似乎是个例外),而是生命本身的枯荣规律。
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以及沉淀在海底的、关于那些重要之人——兄长、妹妹、妻子、战友——的,无数细微而清晰的回忆碎片。
风吹过廊檐,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叹息,又像是遥远的、来自时光另一端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