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昚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兴冲冲道:“我今日此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好事!我把《论语·雍也篇》给背会了!”
说着,向昚起身,在殿内踱着步子,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从头至尾,流畅地背了个遍。背完后,他定定地看着皇后,眼中满是期待的光彩,等着她的夸赞。
皇后含笑颔首,柔声道:“陛下真是聪慧过人,不过短短时日,竟能将通篇背得如此流利,实在难得。”她顿了顿,眉眼间漾着温和的笑意,又道:“说来也巧,我当年初学这一篇时,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背会的。彼时只觉得字句拗口,谁知念着念着,便烂熟于心了。”
皇后话锋一转,柔声问道:“陛下知道这一篇的意思吗?”
向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哦,先前太傅讲过,只是好些话听着深奥,我记不太真切了。只记得那句‘贤哉回也’,说的是颜回安贫乐道,旁人都受不了那苦日子,他却依旧快活。还有那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太傅说,做学问得打心底里喜欢,才算是真的入了门呢。”
向昚又歪着头琢磨了片刻,一拍手道:“好像是关于一个人的品德修养问题。我说的对吗?皇后。”
皇后含笑点头:“陛下说的不错。《雍也篇》看似多是孔夫子品评弟子言行,实则处处藏着为人处世的道理。”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但是陛下,读背皆不难,难的是懂得里面的意思,更难的是把这些道理落到实处。”
向昚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啊?里面的意思很难吗?跟我这个做皇帝的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皇后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用浅显易懂的话慢慢说道:“你看,孔夫子夸颜回安贫乐道,是说做人要有定力,不被外物所扰;他说‘雍也可使南面’,是说用人要识才,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些道理放到你身上,也是一样的。做皇帝的,守住本心,不贪图享乐,才能体恤百姓的疾苦;懂得分辨忠奸、任用贤能,才能把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北境的事看着复杂,说到底,也是要你守住‘安民’的本心,分清谁是真正为大周着想的人,这可不就是《雍也篇》里藏着的学问吗?”
向昚听到皇后的解疑,顿了顿,皱着眉琢磨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说道:“原来真跟我这个皇帝有关系!我怎的就未曾品出呢?”
他凑近皇后,一脸不解地追问:“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满篇都是孔子说他弟子怎么样,皇后你说的那些道理,我怎么没有看到呢?比如你说的用人识才,我只看到‘雍也可使南面’这一句,哪里有说要好好用人的意思?”
皇后忍俊不禁,伸手点了点他手里的书卷,柔声说道:“陛下,你只看见表字,没往深处琢磨,当然不晓得。你看‘雍也可使南面’,孔夫子为何单单说冉雍能当一方长官?只因冉雍为人敦厚正直,处事公允有度,这不就是在说,身居高位者,必得有端正的品行,才能服众安民吗?再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旁人只看到他的清贫,却没看到他的坚守——做皇帝亦是如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难的是不沉溺其中,始终记得百姓的柴米油盐。还有那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说的是自己想立身成事,也要帮着别人立身成事。陛下坐拥天下,若能让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把圣贤的道理,真正落到了实处啊。”
向昚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问道:“皇后怎的通晓这许多深意?是不是圣人跟你说的?孔夫子难不成还托梦给你,教你这些道理了?”
皇后被他逗得轻笑出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这哪是圣人教我的呀,是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赵安侯念书,他一句一句领着我琢磨出来的。圣人虽已远去,但他们留下的书卷,就是最好的老师。”
向昚歪着头,一脸疑惑:“哦,圣人离我们这么远吗?可是那你为什么还知道这些呢?我读了这么多遍,怎么就没琢磨出这些门道?”说着,他又拿起那本《论语》,颠颠地跑到皇后跟前递过去,指着书页上的字,急切地说:“皇后你说说,这些句子里,还藏着什么我没看出来的道理?”
皇后接过书卷,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翻到《雍也篇》那一页,抬手点了点几处标记好的字句,轻声道:“陛下你看,这里‘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说的是君主行事,不能只想着自己,要想着黎民百姓;还有这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告诫君主,待人处事要公正无私,不可结党营私。”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向昚,“《雍也篇》看着是评点弟子,实则处处事关君主之德、治国之道,读懂了这些,才算真的读懂了这一篇。”
向昚又耷拉着脑袋问道:“皇后你知道吗?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今天在朝堂上,大臣们争来吵去的,明明是一件事情,为什么总是定不下调子呢?有人说齐王有揽功之嫌,手握北境重兵,又收服四部、安抚达勒,功劳太盛恐会功高震主;有人说齐王那是临机决断,为的是北境安稳,既没逾矩也没僭越,全是为朝廷着想;还有人说达勒狼子野心,给他封侯赐爵是养虎为患,也有人说怀柔远人才是安边的长久之计。皇后你说说,齐王真的是有他们说的那些心思吗?”
皇后抬眸看他,柔声反问:“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向昚挺直脊背,眉头却依旧蹙着:“我认为齐王哥哥不会有那些不臣之心。他镇守北境,孤身入虏营,费心收服四部,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大周安稳?至于揽功,我半点都看不出来,他分明是为朝廷献计献策,还拟了十条条陈请朝廷定夺,何曾独断专行过?”
他顿了顿,语气满是困惑:“至于襄王说的功不能抵过、过不能抵功,我实在想不明白。齐王就算有几分越权的嫌疑,也是事出有因。北境离洛京这么远,军情瞬息万变,他若事事禀明朝廷,往返之间,怕是早就错失了安边的良机。难道为了守那些规矩,就要眼睁睁看着北境再起战火吗?”
“还有李嵩他们说的赏罚失据,说封赏达勒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可齐王也在奏疏里说了,要厚赏戍边将士啊。他既想着安抚归降的部族,也没忘了浴血奋战的兵卒,这般周全的心思,怎么就成了过错了?”向昚越说越茫然,抬手挠了挠头,“我总觉得,他们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皇后轻轻颔首,柔声对向昚说道:“陛下,文武百官为何定不了调子呢?不是因为齐王的功过真的难分对错,而是因为此事不能够只看表面,更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她顿了顿,打了个浅显的比方:“这就好比农家种庄稼,有人说该先浇水再施肥,有人说该先施肥再浇水,看着是各执一词,其实都是盼着庄稼长得好。文官们盯着的是朝堂规矩,怕坏了纲纪;武将们惦着的是北境安稳,怕起了战火。立场不同,说的话自然不一样。”
“此事呢,陛下当然要决断,但是也不要偏听偏信。”皇后的声音愈发温和,“既不能全听李嵩他们说的‘防着齐王功高震主’,也不能只认苏尚书说的‘齐王全是为公’。陛下要做的,是把他们的话掰开了揉碎了,再对照着北境的实情去掂量。”
“陛下,您想想看,草原部族性子本就桀骜,四部归降是真心向着大周,达勒归降是迫于形势,这两种心思本就不一样。齐王在北境待了那么久,他知道怎么拿捏分寸,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安稳。那些久居朝堂的大臣,没见过草原的风沙,没听过边境的狼烟,说的话固然有道理,却未必贴合实情。”
“您是天子,决断要落在‘大周安稳’和‘万民福祉’上。只要按着这个准绳,无论是准了齐王的奏疏,还是挑了十条条陈里的一条,都不会错。至于那些争议,本就是朝堂常事,陛下不必为此烦忧。”
正如皇后所说,向昚眉头渐渐舒展,神色也清明了几分,他点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讲,朕算是明白了,齐王那十条对策,原是面面俱到的周全法子,不是什么多此一举的麻烦事。”
皇后见他松了口气,便柔声笑道:“陛下能想通就好。臣妾给陛下讲个春秋时的小故事吧。当年齐桓公称霸,楚国派使臣来问,‘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意思是两国相隔甚远,本无瓜葛,为何齐国要纠集诸侯来逼楚国臣服。齐国的管仲没有硬兵相向,反倒说楚国不向周天子进贡包茅,周天子祭祀时没有缩酒的东西,这才兴师问罪。楚国一听,立刻认错进贡,两国没动一刀一枪,便化解了纷争。”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看,这便是权衡利弊、怀柔远人的道理。楚王服的不是齐国的兵威,是周天子的礼制;齐国要的也不是楚国的土地,是诸侯的臣服之心。齐桓公当即决断,接受楚国的进贡,没有强求更多,这才保住了诸侯联盟的安稳,也成就了自己的霸业。”
“如今的北境之事,和当年何其相似?四部是诚心归附的诸侯,达勒是心怀忐忑的楚国,陛下便是那定夺乾坤的周天子。选那第一条对策,让四部先行,达勒延后,既给了归附者体面,也安了观望者的心,和齐桓公当年的决断,是一个道理。”
向昚听到这句话,显得非常高兴,便对皇后说道:“我该回去了,明天我得拿主意了。”嘿,说着嘿嘿一笑,便迈着轻快步子离去,少了几分帝王的端肃,多了几分少年的跳脱,离开了慈圣宫。
坐上软辇,他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扭头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张贵祥,小声嘀咕道:“哎,明天,朕真能拿得了主意吗?”
张贵祥连忙弓着身子,凑近软辇,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满是笃定:“陛下放心,您定然能拿定主意的。您是天选的天子,身上担着大周的气运,又有皇后娘娘这般通透的人点拨,心里早有了一杆秤。再者说,齐王殿下的十条对策条条在理,您选的第一条,既安了四部的心,又给了达勒台阶下,还能让北境安稳,这本就是再好不过的决断。那些大臣们纵有异议,也挑不出错处来。”
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陛下忘了?您方才背《雍也篇》那般流利,太傅都未必有您这般记性。连深奥的圣贤书都能吃透,这点朝堂事,又怎么能难住您呢?”
向昚听着,忍不住咧嘴笑了笑,拍了拍软辇的扶手,扬声道:“就看明天吧!”
回到明章宫后,向昚便早早的歇息下来。他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翻来覆去的,脑子里全是朝堂上的争论,还有皇后说的那些话。一会儿想起齐王的十条对策,一会儿琢磨着怎么跟大臣们说清楚自己的决断,一会儿又想起背过的《论语》句子。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渐渐平静下来,心里默默念叨着:“以社稷为重,以万民为念……”念着念着,困意渐渐涌上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窗外的风雪依旧簌簌作响,殿内暖炉烧得正旺,映着少年天子睡得安稳的脸庞,眉宇间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