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光殿内文武百官齐聚,鎏金殿柱映着晨光熠熠生辉,丹陛之下,文武官员身着绯紫青绿官袍,整整齐齐分列两侧。皇帝向昚一改往日的局促,迈着稳健的四方步入殿,坦然坐上龙椅。待山呼万岁的声浪平息,殿内鸦雀无声,百官皆敛声屏气,等着天子定夺北境之事。
谁料向昚清了清嗓子,开口便道:“诸位爱卿,朕昨日背会了《论语·雍也篇》,通篇字句倒是滚瓜烂熟,可里面的深意,朕却是半点没琢磨透。哪位爱卿能给朕解释解释?”
话音刚落,百官皆是一愣,前日还为北境之事争得面红耳赤,今日天子怎的扯到了《论语》上?正疑惑间,那日为齐王据理力争的吏部尚书苏敬,手捧象牙笏板,缓步出班躬身奏道:“臣不才,愿为陛下解惑。”
向昚眼睛一亮,忙道:“好啊好啊,苏爱卿快讲,朕洗耳恭听。”
苏敬挺直脊背,朗声道:“陛下明鉴,《雍也篇》乃孔门论仁论政之要义,篇中‘雍也可使南面’一句,言仲弓之才德,足以任一方诸侯,主政一方;‘贤哉回也’一章,赞颜回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此乃圣人褒扬君子安贫乐道、守节不移之德;至于‘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则是譬喻智者明达通透、顺势而为,仁者厚重沉稳、静立不移,此二者皆是修身治国之圭臬。观通篇之旨,不外乎‘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乃帝王驭世之根本,亦是百官辅政之准绳啊。”
他引经据典,字字文雅,句句恳切,直说得条理分明,满殿皆是钦佩之色。
待苏敬说完,向昚却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脱口而出:“苏爱卿,你说的是什么呀?朕怎么一句都没听懂啊?”
这话一出,殿内先是死寂一片,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嗤笑声,有几个年轻官员慌忙低下头,用笏板挡住嘴角的笑意,连胡须花白的孙幽古都忍不住捻着胡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向昚却浑然不觉,反倒歪着头追问:“你说的仲弓是谁?颜回喝凉水啃粗粮有什么好夸的?还有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难不成做皇帝的还得天天去看山看水?朕听着,怎么比北境的条陈还绕啊?”
苏敬被问得一时语塞,只得躬身再奏:“陛下恕罪,臣言辞迂阔,未能浅白道来。此篇要义,简而言之,便是为君者当明辨贤愚,体恤民心,行事当循仁道,如此方能安邦定国。”
向昚又看向站立一旁的襄王,扬声问道:“襄王哥哥,苏敬方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吗?”
襄王出列躬身,朗声道:“回陛下,苏尚书所言,句句皆是圣人之旨,自然是对的。”
向昚眉头又皱了起来,一脸苦恼地说:“可他说的话文绉绉的,朕一句都听不懂。襄王哥哥能不能说得浅显一点,教教朕?”
襄王连忙应道:“臣自然可以。”
向昚眼睛一亮,又补了一句:“但是朕还喜欢听故事,襄王哥哥能不能结合着故事来讲?光讲道理太没意思了。”
襄王闻言,一时语塞,愣在原地。解释《论语》还要讲故事?这天子的心思,倒真是和寻常人不一样。他定了定神,躬身应道:“诺,臣定为陛下讲个有趣的故事,定不枯燥。”
向昚咧嘴一笑,满脸期待:“好耶!襄王哥哥快讲,朕听着呢!”
襄王清了清嗓子,缓声道:“陛下,臣就给您讲个西汉文帝的故事吧。昔日汉文帝在位时,有个名臣叫做张释之,官居廷尉,专管天下刑狱。有一回,文帝出巡经过中渭桥,忽然有个人从桥下跑出来,惊了文帝的御马。御马受惊,险些将文帝掀翻。左右侍卫当即把那人拿下,交给张释之问罪。”
“文帝本以为,此人惊了天子銮驾,乃是大不敬之罪,少说也得判个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可张释之审理之后,却只判了那人罚金。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质问张释之:‘此人惊了朕的马,幸而朕的马性子温和,若是换了烈马,朕岂不是要遭殃?你为何只判他罚金?’”
“张释之却不慌不忙回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意思是说,法律是天子和百姓共同遵守的准则,若是因为陛下一时之怒,便随意加重刑罚,那法律在百姓心中,就再也没有威信了。”
“文帝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认可了张释之的判决。陛下您看,这便是《雍也篇》里‘仁者乐山’的道理。汉文帝身为天子,没有凭着一己之怒滥用威权,反而坚守法度,体恤民心,这便是仁者的沉稳厚重;张释之身为臣子,敢于据理力争,维护国法公正,这便是智者的明达通透。”
“这故事里的道理,和苏尚书所言的修身治国之旨,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为君者,不偏听偏信,不恃权妄为,凡事以法度为尺,以民生为重,这便是读懂了《论语》的精髓啊。”
襄王讲得条理分明,故事浅显易懂,殿内百官皆是暗暗点头。向昚听得入了神,拍着龙椅扶手笑道:“原来如此!这个故事可比苏尚书的大道理好听多了!朕算是明白了!”
“话虽然说得明白,故事也讲得好,但朕亦有不解。”向昚摸了摸下巴,目光一转,落在百官之首的孙幽古身上,朗声道,“丞相,孔子的《雍也篇》虽说尽是些圣贤言行、君子德行,可朕瞧着,里头的道理定然和君王治国脱不了干系,毕竟《论语》无废句,对吧?那你说说,这其中教天子的道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可得说得浅显些,别像苏爱卿那般,说得朕云里雾里的。”
孙幽古闻言,心头暗暗一笑,天子这是绕着圈子,要定北境之事了。他缓步出班,躬身拱手,声音沉稳平和,字字皆是大白话:“陛下圣明。这《雍也篇》教天子的道理,说穿了就两桩。其一,是识人。仲弓有德有才,孔子便说他可主政一方,天子治国,也得这般,认得清谁是实心办事的人,谁是只说空话的人。齐王久镇北境,以身涉险换得边地安宁,这便是实打实的贤能,天子信他,便是识人之明。其二,是守心。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乐,守的是本心;天子守的,便是天下万民的心。北境之事,甭管是四部还是达勒,归根到底,是要让那边的百姓安稳过日子,让大周的疆土太平无事,这便是天子该守的本心。”
这番话听得向昚连连点头,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朗声道:“好!丞相这番话,朕算是彻底听懂了!既是如此,关于北境四部与达勒入洛觐见之事,朕今日便决断了——依齐王所拟十条条陈的第一条,准四部先行入洛,达勒延后一月觐见,以示朝廷体恤归附之心!另外,齐王为达勒请功之事,朕亦准了,着礼部拟旨,封达勒为北庭归义侯,赐金印紫绶,赏粮千石、布帛五百匹,许其部族燕蓟互市三成便利!”
他话音刚落,殿内百官皆是心头一凛,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天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从《论语》讲到识人守心,竟是为了此刻定调子!
是啊,天子以《论语》为引,以识人守心为据,句句都占着理,反驳便是驳圣人之言,驳天子体恤万民之心,这叫他们如何反驳?
片刻之后,百官齐齐躬身,山呼道:“陛下圣明!臣等心悦诚服,谨听圣训!”
殿外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恰与一阵喧哗声撞在一处。百官皆是侧目,丞相孙幽古眉头微皱,沉声问道:“何人在喧哗?”
一名内侍快步奔至殿门,躬身回话:“禀陛下,启丞相!政事堂接来北境使臣宋方儒的奏书,事关草原四部盟约细则,乃是紧要文书!”
孙幽古闻言,当即道:“即刻呈来!”
那内侍不敢耽搁,生怕延误了军机,连忙在殿门外褪去官靴,赤着双足踩在微凉的金砖地面上——金砖地滑,内侍亦不敢有丝毫踉跄,此举是为了避免靴底沾染的尘土污了殿内洁净,也是急务之下的权宜之举。他一路小跑到御阶之下,双手高举奏书,恭敬呈上。
向昚坐在龙椅上,目光清亮,扬声道:“先给丞相看。丞相看完,再与朕说说其中的门道。”
内侍依言将奏书送至孙幽古手中,孙幽古接过,缓缓展开,目光扫过绢帛上的字迹,先是微微颔首,继而眼中泛起赞叹之色,待到通篇阅罢,他捻须含笑,转身对着龙椅躬身一揖,朗声道:“陛下!宋方儒此行,真是功不可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