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回到潇湘馆时,已是月上柳梢。
馆内灯火通明,雪雁早就在廊下翘首以盼,一见黛玉的身影,便像只雀儿似的扑了过来。
“姑娘可算回来了!”雪雁忙不迭地接过黛玉卸下的披风,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长公主府什么样?可气派?公主殿下凶不凶?今日都见了哪些贵人?”
紫鹃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一口气问这么多,让姑娘先歇歇脚不好?”
话虽如此,她眉眼间的喜色却藏不住,接过雪雁递来的热茶奉给黛玉。
“姑娘慢用。”
黛玉在窗边的榻上坐下,接过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雪雁却按捺不住,凑到紫鹃身边小声央求:“好姐姐,快与我说说嘛!”
紫鹃见黛玉并未阻止,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笑道:“你是没瞧见,长公主待咱们姑娘有多亲厚。今日赏花宴上,那么多贵女,偏就只留姑娘在身边说话,连作诗都独独夸姑娘写得好。”
雪雁惊讶地捂住嘴:“真的?”
“这还有假?”紫鹃越发来了兴致,“长公主见姑娘气色不好,立时就传了太医院院判来诊脉,你瞧这些。”她指着桌上那几个锦盒,“都是长公主赏的药材,里头还有两支百年老参呢!”
雪雁听得眼睛都圆了,忙去打开锦盒查看,见到那两支品相极佳的老参,不由咋舌:“这样的好东西,便是老太太那里也没见过。”
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身问黛玉:“姑娘,那长公主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满头珠翠,不怒自威?”
黛玉倚在榻上,轻轻摇头:“殿下只簪一支步摇,穿着藕荷色宫装,说话很是温和。”
紫鹃接过话头:“何止温和?我瞧着殿下看咱们姑娘的眼神,倒像是自家长辈似的。”
雪雁听得入神,欢喜道:“咱们姑娘真是到哪里都招人疼,长公主又是留姑娘说话,又是招太医为姑娘瞧病,这份体贴,比宫里的赏赐还实在!”
紫鹃手上正理着黛玉明日要穿的衣裳,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雪雁这话说得天真,却恰好点在了她心坎上。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已转了几转。
宫里的赏赐虽好,终究是隔着一层,天恩难测,今日不知明日事。反倒是长公主这般亲自照拂,常来常往的情分,才最是难得。这般真切的关怀,一次两次,三次五次,天长日久地走动,这份情谊就能落到实处。将来姑娘若有什么难处,也好有个倚仗。
更何况,姑娘近来对宝玉明显冷了心,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在外头择一门亲事的。如今多跟着长公主出门走动,在各家贵人面前露脸,让那些世家夫人们都见识见识姑娘的品格,往后议亲时才能多些好选择。
紫鹃将叠好的衣裳放在一旁,语气里带着几分期许:“只要这般长久地走动下去,姑娘在京中立足,也就不难了。”
黛玉坐在窗边,静静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
她手中的茶盏尚存余温,一如日间长公主待她的那份亲厚。
既知对方真心相待,自己若再迟疑不定,反倒辜负了这一番情谊。倒不如以诚相待,将这份难得的缘分,好好经营下去。
黛玉轻轻放下茶盏,瓷盏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紫鹃和雪雁闻声看过来,却见黛玉眉眼舒展,眸中如有星子初亮:“你们说得是。长公主待我至诚,我自当以心相酬。往后的路,总要好好走下去才是。”
许是日间经历了太多,黛玉虽觉疲倦,却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又到了那处熟悉的梦境。
想来心境使然,黛玉竟觉今日水阁不似往日的凄清,只见月华如水,静静倾泻在飞檐翘角之上,连池中那些半残的荷影,在她眼中都显出一种洗尽铅华的风致。
黛玉走近池边,见池中几尾丹顶锦鲤正自在嬉戏,有一尾通体银白的忽然跃出水面,尾鳍带起的水珠溅在她衣袖上,带来丝丝凉意。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笑锦鲤困于方池,焉知鱼儿不笑我困于深闺?”
她正立在廊下赏玩这难得的景致,忽听到水阁中传来阵阵琴音。
竟是一曲《凤求凰》。
琴音初时带着几分寻觅,婉转低回,似在追忆惊鸿一瞥的相遇;继而旋律变得热烈执着,如泣如诉,将潜藏在心底的倾慕尽数倾泻;尾音处,却摒弃了所有婉转的铺陈,只以最本真的方式,反复诉说着同一个名字,同一种情愫。
仿佛此情此念,是这个梦境存在的唯一理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明昭的手指虚按在微颤的琴弦上,眼中情绪翻涌。
那些被长公主问起时未能明言的心事,那些深藏在镜花水月之下的渴望,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叹。
“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