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厅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谢采与姬别情已并肩踏入书房。阳光透过高窗棂格,在紫檀木大案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案上早已整齐叠放着善非善送来的药材清点册与海瀚标注好的舆图,墨汁的清冽与纸张的陈旧气息交织,衬得室内愈发沉静。
海瀚率先上前,将舆图在案上缓缓展开。漠北的疆域轮廓清晰分明,黑沙帮残余据点用朱红墨点标记,零散分布在鬼山城外围的绿洲与商道旁,却已无成规模的势力集群。“会长,按善非善的清查结果,黑沙帮主力已散,余下多是些裹挟入伙的流民与少数死忠,分散在三处据点,武器匮乏,无阴毒法器,不足为惧。”他指尖点向舆图西侧一处标记,“这里是最后一批囤积粮草的据点,昨日影卫探查时,已发现有人连夜弃寨而逃,只留下少量劣质弯刀与发霉的干粮。”
白非人将药材册递到谢采面前,册页上用炭笔标注着“当归、乳香、龙脑香”等药材的存量,旁侧小字备注“可支撑三月防务伤药调配,无短缺”。她声音清冷却沉稳:“幽冥教残党经盐矿谷一战后,剩余教徒多隐入西域边境,暂无异动。池青川留下的预警符反馈,近期商道上未发现携带阴邪气息的人员,想来是群龙无首,已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掀不起风浪。”
常宿一直抱着臂膀,斜靠在墙边的梨花木书架上,那柄沉重的虎头刀随意地斜挎在腰间,他听着海瀚与白非人的汇报,浓眉微扬,脸上已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躁动。见主要情况已说明完毕,他直起身子,洪亮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会长!既然情况都清楚了,依我看,不如派两队影卫,把那三处黑沙帮据点彻底清了,省得留着像苍蝇似的烦人!正好让弟兄们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守着空营院强。”
谢采没有立刻回应,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舆图上那几处刺目的朱红墨点,指尖感受着羊皮纸略显粗糙的纹理。他的目光深沉,久久流连在鬼山城西侧那条蜿蜒曲折、却关乎漠北商贸命脉的商道标记上。若依常宿之言强行清剿,刀兵一起,难免惊扰往来商队,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对鬼山城力求维持的稳定局面并非上策。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案上斑驳的光影,落在身旁的姬别情脸上,眼底带着清晰的征询与信任:“别情,你的意思?”
姬别情闻声,上前一步,与谢采并肩立于案前。他没有去看常宿,而是径直俯身,指腹精准地点向舆图边缘一处标记着细小泉眼、目前无人占据的小型绿洲。那处绿洲恰好位于商道与黑沙帮某个据点的缓冲地带:“强攻虽可速决,但并非上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常宿带来的躁动气息,“黑沙帮如今残存的这些人,心气已散,不过是凭着一口苟延残喘的气或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勉强聚集。我们不妨双管齐下。”他指尖在舆图上划出一条清晰的路线,“让海瀚带一队身手矫健、更擅沟通的影卫,不必隐藏行迹,就在这商道旁光明正大地设卡巡查,既显我鬼山会维护商路安宁之责,也对残余势力形成无形威慑。”
他顿了顿,指尖移向那几个朱红据点,语气转为更深的考量:“同时,选派机敏之人,往这几个据点传递消息,言明‘弃械投降者,过往不咎,免其罪责;若有愿放下刀兵、登记在册后领取干粮路引归乡者,鬼山会还可助其还乡’。如此,既可瓦解其本就不多的抵抗意志,也能最大限度减少双方伤亡,更显我鬼山会处事的气度与格局。若真有冥顽不灵、企图负隅顽抗者……”姬别情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扫过常宿,“再以雷霆手段剿灭不迟。届时,师出有名,亦不会波及无辜商旅。”
海瀚闻言,眼中闪过赞赏之色,立刻颔首:“姬先生此计思虑周详,刚柔并济,确是眼下最稳妥之法。既顾全大局,亦彰显仁义。我即刻去安排人手,挑选善于劝导者,并备足干粮与空白路引,明日一早便出发前往商道设卡,同步传递消息。”
白非人也微微点头,清冷的声音补充道:“我会同步安排人手,将‘弃械免罪、愿归乡者可领粮’的条款,通过我们掌控的渠道,散播至周边村落及流民聚集地。一来可安抚民心,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二来也可让据点内的人清楚知晓退路,加速其内部分化。”
议事间,常宿已按捺不住,拎起虎头刀就往门外走,声音带着迫不及待:“会长!姬先生!既然这么定了,那我现在就去营里点一队好手,明天跟海瀚一起去!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顽抗!”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风般刮到了门口。
谢采看着他急躁又忠诚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对海瀚叮嘱道,语气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纵容与提醒:“海瀚,看着点,别让他一时兴起,又把劝降变成了强攻。把握好分寸。”
海瀚沉稳应道:“会长放心,我晓得轻重。”随即快步跟了出去,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书房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谢采与姬别情两人。
阳光逐渐升高,将窗棂的影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得清晰而斜长,案上的光斑也愈发饱满明亮。
谢采缓缓卷起舆图,动作间,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姬别情自然垂在案边的手背。微凉的指尖与温热的皮肤一触即分,却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两人同时抬眼,视线在空中交汇,无需只言片语,便已从对方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松弛,以及历经风波后愈发沉淀的默契与信任。
“纷扰暂歇,”姬别情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叹息,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安定力量。他伸出手,掌心温暖,轻轻覆在谢采刚刚收起舆图、微微泛凉的手上,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稳稳传来,“总算能……真正歇一口气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书房门外,似已穿过重重院落,看到了偏厅那个翘首以盼的小小身影,“秀秀该在偏厅等急了,咱们……去陪她一会儿?”
“好,”谢采颔首,反手轻轻握了握姬别情的手,随即自然松开。他起身时,顺手将案上那本药材清册也合起,归置到一旁的书架格中,动作流畅而自然,充满了日常相处的默契。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向门外走去,将满室斜阳与方才议事的紧张气氛,悄然关在了身后。
偏厅内,晨光已变得透亮而温暖,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和木炭气息,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花香,宁静而祥和。
叶秀秀正趴在铺着素白宣纸的矮桌旁,小小的身子蜷缩着,神情专注。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一截乌黑的木炭,另一只手按着纸张边缘,正在纸上用力地涂画。炭条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画得投入,连鼻尖都蹭上了一小块黑灰,自己却浑然不觉。
林嬷嬷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就着明亮的光线,手里缝制着一件粉嫩的夏布小裙,针脚细密均匀。听到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谢采与姬别情一前一后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含笑温声道:“会长,姬先生,书房的事议完了?”
叶秀秀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投入星子的深潭。丢下手中的木炭,炭条在宣纸上滚了一小段,留下淡淡的痕迹。也顾不上擦手,小身子一扭就从垫子上滑下来,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朝着谢采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腿,仰起小脸,声音里充满了雀跃:“爹爹!姬叔叔!你们忙完啦?秀秀等了好久呢!”她迫不及待地拉着谢采的手往矮桌那边拽,“秀秀画了九尾狐!可好看啦!爹爹快来看!”